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掮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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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6 19:46: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掮客 她嘴里还在徒劳地大叫着,事实上却已经听不见自己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了,她的耳朵里空空荡荡地回响着一些无比遥远的声音,仿佛天外来音。她的嘴还在一张一翕,像条被摆在案板上的鱼。在他们把她抬出去的一瞬间,她再次看到了悬在他们头顶的那轮巨大的月亮,它静静地与她对视着。 一 这个黄昏,灯光比往日都要惨白。 惨白本身也是有重量的,好像地上这五个人的体重全都跑进灯光里去了,轰隆隆地往下砸,地上坐着的五个人倒成了没有分量的魂魄,轻飘飘地悬着。五个人周身披挂着惨白的灯光,一人抱着一台电脑,人不说话,电脑也被扼住了喉咙,只任由灯光像雪花一样从中肆虐。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在这个黄昏成了萧索的荒原。 下班前,老板的秘书袅娜地晃到人事部通知他们,公司第二天要开会裁员,人事部要裁掉两名员工,大家都做好心理准备。下班时间到了,五个人破例都没有动,一个个无赖似的横在六点钟上,存心不让时间往前走。 其中两个光棍儿没动倒也罢了,因为他们往常都是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在回家路上接着用手指滑iPad,等到他们回到窝里第一件事也不过是开电脑,等最后钻进被窝了仍然是赤身裸体地抱着手机上网。网络兼朋友兼情人兼意淫对象,总之,他们俩一天时间里所做的事都是一脉相承的,换个地方也是对着网络,好像电脑才是他们的大脑,而他们的身体不过是附加在电脑外面的一具躯壳,只是个点缀而已。 那两个一个有老婆的、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也没有动,似乎他们的老婆孩子在这个黄昏里忽然集体消失了。这五个人还原为五个孤零零的人,都专心致志地盯着各自的电脑屏幕,像是一齐坐在火箭发射中心,屏着气等待着火箭上天。 于小敏作为办公室唯一的女性,有幸坐在办公室最后一排的格子间,稍稍一抬头便能一览无余,看到前面几排的后脑勺。即使她站起来窥视他们的小动作,他们也毫无知觉,这不能不使她有了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现在,前面的四颗后脑勺都很安静地埋在各自的格子间里,像四座肃穆的墓碑。 想来四个男人也必定都各怀心事,如果是自己要跳槽炒了老板的鱿鱼,那就另当别论,就是离开这里也是走得风风光光的。可是,一旦是被人辞退,就算是心里对这工作早已不满意,也必定走得灰头土脸,说穿了那是被人家赶走的。这一赶便把人的成分划分出来了。凭什么被人赶呢?搞得自己像无赖一样赖在这里。更何况,人事部的差事还是让人留恋的,平时的工作也就是招聘员工、培训员工,穿着笔挺的西装装模作样地给员工们上课,只管拿一些人人都消化不动的外国理念把人砸晕就是了。这差事好混,可是现在,五个人里面有两个人要吃不上这碗饭了。 这年头,气节不气节的是小事,能不能吃上饭才是大事。饭碗的问题把五个人都镇住了,也许大家眼睛盯着电脑,心里却都纷纷盘算着,如果自己被裁了,该如何面对那个新生的自己和被拦腰截断的生活。于小敏用一只手的五个指头有节奏地敲打着办公桌,一边敲打一边迅速瞥一眼男人们的后脑勺。男人们的后脑勺上没有刻字,何况她看他们看得早已能背下来了,无非是一颗微秃,一颗因为不洗而永远在灯光下油光闪闪,刮一刮都能刮下二两油,还有两颗毛发浓密——一颗文艺青年的长分头,一颗怒发冲冠的板寸。就是这样四颗头,到第二天她可能就看不到其中的两颗或者一颗了。为什么不可能是她呢?她敲桌子的频率更快了。是啊,为什么不可能是她呢?尽管老板摸过她,可那也就是摸一摸,又不是签了什么合同,她能保证她不被辞退? 来这家公司之前她在任何一家公司待的时间都没有超过半年,她自己先厌倦了这种频繁的跳槽和互炒鱿鱼,屁股下面的椅子还没有坐热呢就得走人了,感觉自己在这座城市里都不是用走的,双脚根本就没有触着大地。她更像是在空中飞,凌波虚渡一般飞过来飞过去,连点地气都接不上。为了能在这个公司里安稳地待下去,她决定把该忍的都忍了。刚来公司没几天,老板就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和她谈工作,末了她信誓旦旦要把工作做好。这时老板就把手伸过来了,热烈地要握她的手,嘴里说:“欢迎你的加入。”她也天真无邪地和人家握手,但人家和她握完手了并没有把手收回去,而是直接拐到了她的腰上。她被两只胳膊缠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手已经老到地游到她的大腿上了。她刚开始惊慌失措,那手又驾轻就熟地游到她的乳房上了,搁在那儿左摸右捏的,简直像在鉴别什么文物。 她闭着眼咬着牙。怎么办?不让他摸打掉他的手?先不说他是她的老板,就年龄论,他都可以做她叔叔了,她得尊重长辈吧,她把长辈的手打掉的话让长辈的脸往哪儿搁?更何况,她就是在这男人面前装成贞女又有什么用,除了她和他知道她是贞女,还有谁会景仰她?当下她就是做了贞女也是白做,那就让他摸吧,反正,也就是摸一摸,横竖就是身上这些器物被摸一摸。女人身上的器物生来也不是自己的,就把它们干脆当身外之物吧。至于爱情?她心里一声冷笑,现在她也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人,她倒是想对不起别人呢,都没有人让她对不起。老板的手在她周身游走一遭之后,又动用了新的器械——嘴。他的嘴向她的嘴凑了过来,她躲避不及,惊恐地感觉到一条潮湿肥大的舌头正试图钻进她的嘴里。她一阵恶心,紧紧咬住了牙关,像关死了城门一样把那条舌头拒之门外。那条舌头看进不去也没有再用别的武器,自己黏糊糊地退回去了。于小敏空出嘴巴,赶紧说还有事,然后急急地向门外逃去。老板倒也没有追出来,把她放了。 于小敏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半天还能感觉到那条肥大的舌头伴着黏黏的唾液正在她的嘴里游动,她便不时地向纸篓吐唾沫,想一次吐一次,直吐得自己口干舌燥。搞得坐在她前面的王树回头问她:“你今天是吃错东西了还是怀孕了?”她擦擦嘴角。连男人都没有怎么怀孕?她让自己像个无赖一样四脚朝天地摊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恶狠狠地想:他妈的,老子是让你摸呢还是不让你摸呢?让你摸不对,不让你摸也不对。 既在这公司里待着,此后类似的事件又不可避免地陆续发生过几次。但是看起来老板也只对摸一摸有兴趣,至于别的,他似乎也忙得顾不上,干什么都是要时间的,而一个商人骨子里一定是想把每一分钟都拿去换钱,换不来钱的先搁置。这样,虽然被摸了几次,但她在这公司里倒是待下来了,两年过去了都没有要走的迹象。做老员工的感觉毕竟要比像草上飞一样跳槽舒服,这座无亲无故的城市竟也让她有了几分归属感,这点归属感多少给了她一些安慰,让她觉得被摸那几把也算是有价值了,就算它们牺牲了也死得其所。每次在街上在车站看到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时她便更加坚信,没有人是心甘情愿流浪的,谁都需要有根线把自己牵住绊住,即使那根线细若游丝。 可是,现在,难道说她好不容易像个萝卜一样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坑,现在又要被连根拔起了?公司裁员当然是先从女员工身上下手,女人事多嘛,一个男人可以当三个女人使,养女人终究是件不划算的事情。就算他摸了她几次……也不过是蹭了皮毛,离实质性的上床还远得很。更何况,老板会不会觉得她在身边终究是颗炸弹,怕她有一天拿这点事要挟他?倘若这次被裁的是她,她找谁说理去?总不能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他摸了我又裁了我。她要是早装得节烈一点,也许早从这里滚了,可是就算她装得不正经一点,结果也不过是从这里滚出去。妈的,怎么装都不过是殊途同归。 发呆过后,于小敏下意识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好为第二天猝不及防的离职热身,到时走也走得洒脱一点。桌上那盆仙人头像个婴儿脑袋一样又肥了一圈,长满了金黄的毛茸茸的刺,让她心中顿生母爱,决定走前把它托付给其他同事,让他们好好养着它。养了两年没死,它都能算她的亲人了。她正准备关机,坐在前面的王树忽然说话了。王树是这间办公室里最年长的,所谓年长也不过三十出头,可是一个秃顶凭空往他头上扣了十岁,他从一个青年直接过渡为大叔,而且无处讲理。王树的脑门在灯光下亮得像面镜子,一闪一闪,只听他像个领导一样说:“咱们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要不今晚一起出去吃个晚饭?” 其他四个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最后的晚餐。过了第二天,这几个人就聚不到一起了。四个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这时候才像四块冻猪肉一样融化,怪不得今天下班后没人走呢,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还不该走,但是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大家都明白了。于是,满办公室是乒乒乓乓的关电脑声,电脑被暂时摘除,这些人暂时获得了独立性人格,这点独立真是见缝插针。 五个人簇拥着出了写字楼,直奔附近的一家菜馆。已是深秋时节,当晚居然还是满月,一轮硕大的满月浸在嶙峋的秋风里,越显寒凉。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半条马路,踩上去嘎吱作响,发出一种破碎的声音。五个人在月光下扛首缩肩地踩到这些扇形的落叶上,顿时都感觉到了一种诗意的悲壮,城市的上空竟也是有月亮的。 于小敏抬头看到那轮月亮的瞬间想到的是,那个男人现在在做什么。她曾以为,这世界上最古老的思念方法便是看月亮吧,两个人无论身在何方,就是远隔千山万水也是可以看到同一轮月亮吧。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这便是思念吧。她的眼睛陡然潮湿起来了,她连忙低下头跟在四个男人后面。四个男人穿的都是深色外套,她穿的也是黑色风衣,五个人一起行走在秋风中的时候散发出了一种巨大而阴森的气场,黑客帝国似的。 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点好菜热好酒,一个个摩拳擦掌,像是当晚有一场战争即将打响。酒过三巡,酒和肉的荤腥像羊水似的包裹着每个人,每个人忽然都柔软得像新生的婴儿,简直要东倒西歪了。之后,有人开始说话了。又是王树。他可能是自恃年龄最大,当晚有责任做个临时性的领袖。他亮着脑门,像在头上点着一盏灯。他说:“我轮流敬一下兄弟们,我们兄弟一场也不容易,过了明天大家要是散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立马有人接口说话。是李立民:“那也轮不到你的,你来公司时间最长、最有资历,倒是我资历最浅,明天被辞退的一定是我,大家不用担心。” 又有人说话。是郭东瑞:“不是咱多稀罕他这破工作,要是早在几年前那我早跳槽走了,还用等着被人辞退?实在是年龄大了几岁,想求点安稳了。” 张凡也说话了:“可不是?大学同学纷纷升职了,我还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跳来跳去换工作,实在是被人笑话了。” 李立民说:“考不上公务员、进不了外企、没钱开公司,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在这种私企里受气,老子只要有三分奈何早就自己开公司去了,还用一天到晚看人的眉高眼低?” 王树又说:“像我这样有了老婆孩子的尤其不想换工作,真是老了,就想着能安稳一点过。一旦失业,别的不说,房贷就不认人,每个月照样从你工资卡里扣钱。孩子不能不上学吧?现在的幼儿园一个月最少要两千块钱。你不能不交水费、电费、煤气费、手机费、宽带费吧?每天睁开眼就在那儿算账,算了工资算水费,算了水费算电费,卖菜的多找我五毛钱都把我高兴得像什么一样。妈的,每天都活得蝇营狗苟的。横竖明天是有人要失业了,今晚一定要喝个尽兴,一年到头也就这么烂醉一次,我们一定要喝到烂醉,不然就对不起这蝇营狗苟的生活。” 于小敏心想,原来每个人都觉得那个要失业的人铁定是自己,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理由说服自己那个人一定是自己。于是当晚被独立辟了出来,成了五个人的悬崖,每个人都觉得那个要纵身跳下去的人是自己。 又喝了一轮酒,忽然有人提议:“这样喝也没多大意思,待会儿全烂醉在这里了让谁收拾咱们?不如去做点别的吧。兄弟们想想吧,今晚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什么也别怕,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要不去唱歌?” “俗不俗?唱歌有什么意思,要唱什么时候不能唱?在你家厨房都能唱。” “那去洗脚?” “洗脚太单调了,我们今晚一定要过得独特一点才对得起这个晚上。” 终于有人小心地提议了一句:“要不,我们去嫖娼?” 另外三个男人没有说话,一起把目光对准了于小敏。于小敏先是一愣,继而干笑着说:“看我干吗,你们要去嫖就去嘛,总不能让我跟着你们去嫖娼吧?” 王树嗫嚅着说了一句:“开玩笑开玩笑,你还当真啊,我们再想想,今晚一定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大家一起去,今晚谁也不能破坏了我们的集体行动。”话说到这里虽带着些玩笑的意思,却没人再喝酒了,生怕喝醉了赶不上后面的好戏。五个人手里握着酒杯,眼睛里却都心不在焉起来。王树见状便提议:“饭店也要打烊了,我们别站着茅坑不拉屎,先出去吧。” 五个人出了饭店又站在了马路上。马路上已经没几个人了,几辆汽车席卷着落叶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枯叶像雨一样落在他们身上,又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月亮悬在头上越发清冷,到处是触手可及的空旷,好像整个夜晚都特地为他们腾出场子来了。 五个人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了几步,走在前面的四个男人忽然停住了。跟在后面的于小敏这时候突然有些奇怪地紧张,就好像她不小心触到了黑暗中一张隐秘的紧绷的蛛网,她一声不响地紧盯着四个男人的脸。他们都没有看她,却无声地、迅速地交流了一眼。在黑暗中,于小敏还是准确无误地捉住了那一眼,她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继续无声地像匕首一样插在他们身边。又一阵秋风吹过,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两只手交叉抱在怀里。 王树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用近于慈祥的声音平平地对她说了一句:“于小敏,你先回吧,天这么冷,小心把你冻感冒了。”于小敏心里又笑了一声,他们终于要赶她走了。她一开口,秋风就灌进了她的声音里,把她的声音撕成了一缕一缕的,每一缕都尖尖细细地爬了出来。在那一瞬间,她几乎都能看到她的声音,是的,她看到了它们的形状,它们蜿蜒的形状类似于蛇,带着蛇的寒凉和邪恶。她听见自己说:“就不,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不是说今晚要集体行动吗?” 她意识到她在向四个男人撒娇,与此同时她胃里一阵抽搐,是不是对面只要是个活物,她就能向它撒娇?难怪老板要左一次右一次地摸她,她一定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不自觉地从眼风里给过他什么暗示了,真是下贱得有惯性了。她心里陡然又一阵悲伤,为了压住这种悲伤,她用更陌生的声音大声说:“今晚我就跟着你们走,你们甭想把我甩掉,你们就是嫖娼我也跟着你们去。” 黑暗中,李立民笑着说:“那你去了是嫖还是被嫖?” 于小敏缩着两只肩膀,看着月亮,竭力压住身体深处的荒凉,说:“那你就管不着了。” 李立民推了推站在他身边的张凡说:“张凡,你不也没女朋友吗?这样吧,你和于小敏今晚找个地方互相嫖算了,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连钱都省了。” 众人站在风中争先恐后地哈哈大笑,唯恐比别人笑少了。这时一辆空出租车过来了,王树看见了,急忙招手拦了车。车刚停稳,四个男人就一言不发、七手八脚地抓住于小敏把她塞进了出租车,咣的一声,孔武有力地替她关上了车门。于小敏刚要喊“你们绑架啊”,出租车就已经开出去了,那一瞬间,于小敏听见王树的声音在风中追了过来:“回去早点睡觉。” 二 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于小敏不说话,回头看着站在风中的四个男人。这时候又过来一辆空车,四个男人一起上了车,出租车掉头而去。这时候于小敏猛地扭过头,对着出租车司机的半张侧脸说:“师傅,掉头跟着那辆出租车。”她的声音急促低沉,牙齿微微抖着,像有什么东西正被她噙在嘴里,以至两片嘴唇都合不拢,就那么空茫地、紧张地开着。司机一言不发地掉了头,前面的车灯灯光摇曳着落在他脸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像片马来西亚的森林。这时候,这片森林才无声地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到那些藤蔓爬到她脸上了,有些燥热。司机随手打开了交通广播,车厢里立刻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像在他们之外又坐进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这个男人的加入使得车厢里越发像热带雨林了,闷热,还有些微微地令人窒息。 于小敏坐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过于机敏又茫然地四处张望,她一次次提气、吐气、提气、吐气,像站在高台上的跳水选手,只差这最后一跳了。前面的红色出租车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像条鳗鱼一样在狭窄的巷子里游来游去。最后,它在一条偏僻的巷子口停住了。四个男人下了出租车,进了旁边一家什么店。于小敏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们,心想,多么像侦探片啊。然后她付了车钱,也下了车。两辆出租车都绝尘而去。夜很深了,街上几乎没有人,除了月亮,就是满地的落叶,于小敏拖着自己那巨大松散的影子,就像一个古代的武士拖着一件硕大的冷兵器,踩着嘎吱作响的落叶阴森森地走到了那扇门前。 是一家按摩中心。两扇玻璃门包着一团滞暖的灯光,灯光里游动着两个露着大腿的女孩子,俨然一瓶荤腥的罐头正搁在这黑暗幽僻的巷子深处。这是一间不大的前厅,有张吧台,吧台后面还伏着一个胖女孩,正趴在那里费力地算着什么。吧台前的沙发上坐着那两个光腿女孩,光着腿蹬着十厘米高的恨天高,都慵懒地把两条腿极力往灯光处伸。灯光打在她们腿上,四条腿在灯光下竟活过来,像植物用阳光进行了光合作用一样自给自足,堪比霓虹灯广告灯箱了。不过她们上身都裹着羽绒服,一红一白,大约是觉得不过在这儿做个广告,不需要赔上血本把什么都露出去。她们好像正在说话,两张嘴一张一合的。于小敏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越发觉得她们像鱼缸里的两条鱼。 于小敏又看到灯光的尽头是通向楼上的楼梯,楼梯越往上越暗,再往上爬去简直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潭水。这时候她才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句,这么偏的按摩中心都能找到,看来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简直就是熟门熟路了嘛。难怪急着要把她甩掉。想到这里,她在黑暗中无声地一笑,竟推门进去了。 门一响,屋里一胖两瘦三个女孩子同时抬起头看着门外来的人。看见进来的居然是一个女人,三个女孩子都一愣,没有一个说话。于小敏进来才发现右边的整面墙壁都是镜子,屋里的人和家具又被一丝不漏地搬到了镜子里,使这屋子里看起来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和家具。于小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微微有些吃惊。刚才在黑暗中的独自一笑现在居然还没有褪干净,还残留在她嘴角,像初冬的残荷一般,立在她脸上,倔强、坚硬、残忍,最下面还有些明灭可见的邪恶。这缕邪恶很轻很淡,却像一盏雪地里的红灯笼一样,瞬间便把她的整张脸照亮了。 于小敏不敢再看自己了,似乎再看下去都能把自己看生了。她扭过头时,那三个女孩子还在像看天外来物一样打量着她。于小敏又看到了贴在墙上的一张价目表,越往下的服务项目越昂贵。她在心里粗粗算了一下,心中暗想,那四个男人平时哪个都不像个大方的,原来也是有大方时候的。她又朝着那楼梯张望着,这才发现楼梯的尽头依稀散发着一簇粉色的灯光,就像那里长出了一个世外桃源一样。她这一张望,吧台后面的胖女孩开口了:“姐,你要做什么?” 居然有人叫她“姐”,是看她老了吗?她有些愠怒地盯着这三个女孩子看,却突然发现,她们真的还是没有发育完全的女孩子,充其量十七八岁吧,细细的胳膊尽头挑着十片妖冶的红指甲,小小的胸脯被胸罩武装起又兜在低领毛衣里。因为年轻,皮肤还是舒展的,眼神也是无畏的,看她的时候横着就看过来了。她年近三十,比她们要大出十来岁吧,简直快能做她们的阿姨了。她居然已经这么老了,一阵更浓烈的怒火从腔子里喷出来,她顿时觉得自己口舌生烟,借着这怒气的烟幕,她大摇大摆地往楼梯上走。一红一白两个羽绒服同时站起来,踩着恨天高噔噔地过来拦住了她。“姐,你有什么事就和我们说,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能上去。” 这一拦,于小敏就彻底证实了这四个男人一定是来此地嫖娼的。他们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集体来嫖娼?是啊,他们压力大,他们可能第二天就要失业了,必得在今晚及时行乐一番才对得起人生,那她呢?她就不会失业吗?怎么就没人管她的感受管她的死活?没有人知道她今晚是多么恐惧,多么害怕一个人回去睡觉,今天晚上,就是今天晚上,她是多么需要有人陪着她啊,哪怕什么都不做,就仅仅是陪着她,她也会感激的。她心里比他们好受吗?起码老板不可能左一次右一次地摸他们,不可能摸过他们又辞掉他们,这分明是一种双重的侮辱。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最后,他们居然设计甩下她,把她当一块抹布一样丢在大街上扔进出租车里,然后只顾着他们自己的消遣?本来她以为,今晚这五个人围成的小集体多少会给她些温暖,就算第二天分道扬镳了,起码今晚大家还是兄弟一场。可是,今晚他们抛弃了她。 于小敏向红羽绒的细胳膊小胸脯扫了一眼,突然凛然一笑,张口就说:“刚才不是刚上去四个人吗,其中一个是我男朋友,我要叫他出来和我回家,这有问题吗?”说着又要上楼梯。这回是一红一白两个羽绒服分别架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按在了沙发上,她们细细的胳膊居然有这么大力气。胖女孩殷勤地用纸杯给她端来了一杯茶安抚她,说:“姐,现在不能上去,你在这儿等着,他们马上就下来了。” 马上?于小敏一声冷笑。她的半个屁股搁在沙发上,另外半个悬空,以表示自己随时可以拔地而起。她把两只手反撑在大腿上,嘴角向下撇着,不小心扭了下脸却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吓了一跳,这是自己吗?怎么活脱脱就是一副妒妇的嘴脸,搞得她真的跑到妓院里来捉奸了?事实上这四个男人和她有多少关系?她和其中两个虽说在一间办公室里,终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五句。可是,现在,她竟然这样纵容自己入戏,不仅入戏,简直是贪恋,进去就出不来了。这是为什么?她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惟妙惟肖的脸,近于恐怖地想。 来找男朋友?她其实不过一条光棍儿。以前她倒不是没有过男朋友。大学谈了三年也算好得死去活来了,什么山盟海誓也说了,可是大学毕业后男朋友出国了,两个人天各一方苦苦又挣扎了一年,终究还是分手了。男朋友越洋电话里对她说,分了吧,他在那边喜欢上别人了。此后整整一年她都虚弱得不成样子,觉得没有一点点力量,不想好好工作,不想好好恋爱,不想好好生活。每到满月的晚上她就躲起来绝不看月亮,因为在那一年两地书信中,她写到的最多的一句话说就是:“今晚你在看月亮吗?我也在看它,如果你也看到它了就告诉我,便是对我最深的思念。”偶尔,极偶尔地,她还是会站在窗前看着那轮硕大宁静的月亮,那轮幽冷的光辉把深夜中的一切都压下去了。她久久地看着它,静静地泪流满面。再到后来,眼看年龄大了,她不得不相了几次亲,却每次都像被蛇咬了一样,彼此都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于是,一个人瞎晃了几年,转眼也就三十了。三十岁的时候她还得担心失业,还得不断跳槽,深夜回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窗前等她,没有人会担心她一个人走在深秋的马路上会不会害怕。就是她今晚想豁出去烂醉街头,都没有一个人会陪她喝酒。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两个撇下去的嘴角越来越深,眼看就要折断了,她使劲撑着不让它折掉,可是这时候她忽然看见自己眼睛里挣扎出的两团潮气。她在这个地方哭算什么?让这三个女孩子以为她真是个争风吃醋的女人,来到这里就是准备着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硬生生地把眼睛里的两团泪影咽下去了。然后她把目光移开,不再看那面恐怖的镜子。她开始盯着头顶上那盏灯看,那是一盏红玻璃壳的吊灯,圆圆的,像一只挂起来的喜气洋洋的苹果。就是这盏苹果灯忽然让她对眼前这三个女孩子心生怜悯,她们还是些孩子啊。于小敏看着那个白羽绒。白羽绒脸上化着浓妆,像戴着面具,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她看她的时候,她只是闪闪烁烁地回看她几眼。于小敏忽然就像个生过几个孩子的中年妇女一样,半是体恤半是沧桑地问了一句:“姑娘,你多大?”白羽绒考虑了几秒钟才回答了一句:“十九。”于小敏觉得自己的声音更像个慈祥的大妈了,她又问:“你们都住哪儿?”白羽绒回答:“许西。”她说得可能是真的,许西是附近的城中村,收容各种外来人口,一间狭小潮湿的出租屋里住好几个打工者。于小敏慈悲地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知道了。她不再说话,接着盯住苹果灯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看。 这时候楼梯上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于小敏一阵紧张,莫非是他们中有人完事了,要下来了?他们见到她的一瞬间会是什么表情?是恐惧还是惊愕,还是比恐惧和惊愕更可怕的表情?光是想想,已经够让她激动和不安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对她来说简直像恐怖片里不见人形的脚步声,咚咚落在她脊背上令她毛骨悚然。她不敢抬头看这走下来的人是谁,她突然不敢直视这个人,好像她来这里不过就是做贼来了,终究见不得人。脚步声终于款款拖出了一个人形,这脚步声在最后一个台阶上愣了一下才跨下来。另一双恨天高进入了于小敏低垂的眼帘。又是一双恨天高。看来,在这里工作的小姐是人手一双了,制服似的。 下来的不是男人?于小敏一抬头,刚走下来的恨天高也正好奇地看着她,她也在奇怪这里怎么赖着一个女人。这女孩也不过二十来岁,显然是刚工作完,穿得极少,胸脯在裹胸后面蹦来蹦去,随时准备再跳出来。于小敏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扫荡一切男人之后的余威,还带着一缕惯性的淫荡,正刚柔并济地向她压下来。于小敏只顾盯着小姐看,没注意到楼梯口已经又站了一个人。这回是男人。 呆若木鸡地站在楼梯口的是王树。男人不穿高跟鞋,所以他下楼的时候于小敏都没有听见,而王树也绝没有想到她居然坐在下面,他看着她就像兔子看着一个守着洞口的猎人,又是错愕,又是惊恐,又是无辜。他彻底地被钉在了那里,连目光都动弹不了。于小敏猛一转头,正好与王树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的尴尬与无措,她突然之间想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是啊,她怎么能守在这种地方……等他们?而且第一个下来的居然还是素日里与她交情最好的王树。他为什么要第一个下来,谁让他第一个下来的?四个男人中,他第一个下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岂不是在明着告诉别人他的性能力……和做爱时间? 于小敏顿时觉得自己头昏脑涨,不知道该把眼睛和手往哪里放才算服帖。因为尴尬,她手忙脚乱地做了个掩饰的动作,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看完了立马后悔不迭,这是干吗呢,让王树还以为这是在给他计时呢……她有口难辩,手腕一藏,再不敢看那块不祥的手表了。三个小姐看看她又看看王树然后又看看她,简直像在心安理得地看戏。王树毕竟是男人,而且是有老婆有孩子的男人,他迅速收拾起自己脸上的错愕、尴尬以及隐隐的愠怒,像不小心在路上碰到熟人一样和于小敏打了个招呼:“你也在这儿啊?”于小敏还能说什么,连忙说:“我回去睡不着就也来了。”说完才发现自己这话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又不是三缺一凑过来打麻将,谁叫她来了? 王树已经把脸上的表情基本稳住了,没有发作的迹象,他平心静气地说:“那你坐着,我出去抽支烟。”于小敏居然点点头。然后,她接着呆呆地坐在那张沙发上,王树推门出去了。白羽绒问了一句:“姐,这个不是你男朋友?”于小敏不搭腔,木木地坐了几秒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手机开始假装专心致志地玩手机。这年头,手机在任何场合都是绝好的道具。 没过两分钟,又下来一个。这回下来的是李立民,李立民站在楼梯口的最后一个台阶上把刚才王树的表情重演了一遍。于小敏冲着他咧嘴一笑,连忙再次把脸转到手机上,不敢看他了,像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就以为别人都看不到它了。她用余光隐隐看到李立民下了楼梯,站在吧台一侧,他惊魂未定地站在那儿,似乎急需喘口气,似乎还需要说几句废话来给人听,当然,主要是给她听。她低着头听见他站在那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胖女孩说话:“每天这工作压力啊把人都压破头了,这偶尔放松一下对人的身心都是有益的,放松一下好啊。”他夸张地感叹着,使用了几个巨大的叹词,恨不得都能用这叹词把在场所有的人砸晕了,好灭口。 于小敏竭力忍住笑和恐惧,使劲低头在那里玩手机,专心得像个做功课的小学生。她生怕一不小心就看到李立民此刻的表情,这时候她听见李立民问了一句胖女孩:“其他人还没下来?” 胖女孩指了指外面:“下来一个,在外面抽烟。” 李立民便对胖女孩说:“我也出去抽支烟去。”他没和于小敏说话,也出去了。于小敏想,李立民平时不是不抽烟的嘛,今晚怎么也跟着凑热闹?这时候她听见白羽绒又问她:“姐,这个也不是?” 于小敏抬起头看着她笑:“你们上面是什么格局?鸽笼一样一个又一个的小房间?”白羽绒又把脸藏回到脂粉下面去了,再次面无表情。于小敏也低头继续玩手机。 三 五分钟之后,第三个男人下来了。这是办公室里除了她之外的另一个光棍儿张凡。张凡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接近两百斤,往哪儿一站都是庞然大物,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十分腼腆,平日里极少言语,没房子没女朋友也不着急,每天就一个人晃来晃去,眼睛里总是纠结着很多空虚而文艺的东西。他是个摄影爱好者,不惜血本给自己买了一架昂贵的相机,每天相机不离身,走在上下班的路上见什么拍什么,一片落叶也能拍上几个小时。他一个月的工资倒有一半捐给了那些精美的摄影杂志,他也不知道心疼,但凡与摄影沾边的他都不以钱计。就是这样一个文艺青年今晚居然也来嫖娼? 张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看到于小敏的一瞬间,他也在楼梯口愣住了。于小敏不敢抬头看他,她本能地不敢看他那双文艺青年的眼睛,觉得有些残忍。但张凡并没有在楼梯口久留,他向她走了过来,在她身边站住了。他巨大的阴影像鹰隼一样把她罩进去了,她突然有些奇怪地不寒而栗,猛地抬起了头,正好接上了张凡的目光。他巨大的身高遮住了那盏苹果灯,这使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山峦背阴处的阴郁和荒凉,这阴郁和荒凉像山中的大雾一样在他们中间渐渐弥漫开来。然而,在那一瞬间,她还是感觉到了比这大雾更坚硬的东西,就那么一点点,但她还是准确地感觉到了。这点坚硬的东西就在张凡的眼睛里。 她有些害怕,慌忙就站了起来。现在,她离他的脸更近了些,她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目光。她欲转身往出走,就在转身的刹那间,她就着头顶的灯光忽然在张凡的眼睛里又看到了一片脆弱像云影一样飞过。那片脆弱使这魁梧的男人看起来顿时像个小孩子。她突然没有理由地感到虚弱还有伤感,她开始后悔了,今晚她不该来这个地方。她一言不发地推门走了出去。黑暗中站着两个男人的影子,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黑暗中两只烟头一明一灭。 她向他们走了过去,走过去了才发现她后面还跟着张凡,四个人围成了一个圈。张凡说:“给我一支烟。”一支烟递了过去。于小敏口气平平地说了一句:“也给我一支。”男人们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递过去一支烟。一只打火机噌地亮了,凑了过来,打火机照着后面王树的那张脸,使他那张脸在黑暗中看上去分外可怖。于小敏点烟的手抖了一下,打火机灭了,那张狰狞的脸也随之消失了。四个人围成一个圈都默默地吸烟吐烟。王树忽然说了一句话:“于小敏,你会抽烟吗?”于小敏吐了一个烟圈,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王树说:“你怎么突然也想抽烟了?”于小敏抱着肩斜睨了他一眼,说:“因为我明天可能要失业了。”四个人一时无话。王树又说:“郭东瑞那小子怎么还不下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我给他打个电话。”说着,他掏出了手机,打了半天没人接,又打还是没人接,再打还是不接。王树歪着头说:“睡着了?”李立民迟疑着说:“要不我上去看看吧,可别是真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张凡忽然说了一句:“看,郭东瑞终于下来了。”四个人齐刷刷地扭过头看着那扇玻璃门里面。果然里面站着郭东瑞,他看起来兴致很高,简直是红光满面,正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和旁边的羽绒服姑娘说着什么话。四个人都不说话了,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灯火深处的郭东瑞。郭东瑞站在灯光里自然是看不到暗处的他们的,他此时看起来就像一只装在瓶子里的萤火虫供人欣赏。 郭东瑞和里面说了句什么也推门出来了,他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黑暗才看到他们,于是向他们走过来。三个男人暂时忘记了于小敏的存在,围住郭东瑞打趣:“你这时间可真够长的……还是体力好啊。”郭东瑞又是尴尬又是兴奋,尖着嗓子说:“刚才谁打我电话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老婆。” “所以接都不敢接?” “哪敢啊,我连电话都不敢看。” “感觉怎么样?” “别提了,我他妈的都想骂人,那女的从头到尾皱着个眉头,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坨大便一样,妈的。” “人家是做生意又不是和你谈恋爱,难道还要对你含情脉脉?” “技术也就一般,还那么——” 郭东瑞突然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于小敏,他像看到了鬼一样忽然怔住了,剩下的半句话也堵了回去,嘴还张着,完好地保持着刚才的形状。于小敏忽然想起,大家聚会时,她和郭东瑞的老婆见过几次,虽不能算熟,但毕竟也算认识,甚至有一次还挺聊得来,他老婆还曾约她一起去逛街。郭东瑞一定是比她先想到这一步了。于小敏暗暗叫苦,她今晚发什么神经,何苦来凑这个热闹,现在倒好,她就是浑身长满嘴也不能替自己洗脱干系了。 另外三个男人冷眼旁观郭东瑞和于小敏的对手戏,但郭东瑞没再说什么,连表情也收回去了,单单就是蔫蔫地耷拉着脑袋,他的脑袋本来就比别人大一寸,这一耷拉使他看起来分外潦倒,简直都惨不忍睹了。 五个人终于再一次凑齐了,彼此一时无话。夜更深了,街头巷尾几乎已经没有人迹了,只有一堆一堆的落叶被秋风推着哗啦啦地往前走,就像留在地上的一个又一个脚印,只能看到脚印往前移动,却不见人形,让人不由得一阵恐惧。月亮更大更凄厉了,像个伤口一样明晃晃地挂在他们头顶正上方,似乎他们走不了几步就能径直走进那巨大的月亮里去了。 五个人各自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影影绰绰的一堆。人和影子走得都有些踉跄,都有些茫然,走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回家?不对,没有人有回家的意思,好像有老婆的把老婆忘了,甚而至于有孩子的把孩子也忘了。去做别的?也没有人提议。五个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着。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种诡异的藤蔓把他们都缠绕在一起了,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像一大株杀气腾腾的热带植物。 于小敏夹在四个男人中间,几乎是被他们夹带着走,她脑子里空空地跟着他们移出了一段距离。走到巷子口时,一阵猛烈的秋风扑面吹来,五个人不由得都倒退了几步。于小敏突然开始苏醒过来一点了。这是几点了,有十二点了吧?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他们却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们都不想回家,包括她。她突然明白了,今晚她走不了了。他们,不会让她走的。 她突然回了一下头,那家按摩中心的玻璃窗已经缩成小小的一团了,这样看上去就像深夜的一盏蜡烛,微小,却真的不失暖意。她突然就后悔了,后悔自己今晚为什么要跟过来,为什么要残忍地看着这些男人一个一个地从里面出来,这不够残忍吗?还有那些住在许西的女孩子,她们容易吗?她简直像一个计时员,守株待兔地在门口等着他们,等着他们嫖娼结束。更可怕的是,他们不愿意信任她,因为嘴长在她身上,他们不能锁住她的嘴。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口舌干燥,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好使出更多力气,在寒风中她突然扯着嗓子对他们喊了一句:“你们不相信我吗?”四个男人全站住了,他们回过头来无声地看着她,只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于小敏有些绝望了,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们不相信我吗?”还是没有人说话,四个男人站在那里沉默得像四块铁。她的泪忽然下来了,冰凉地在她脸上滑过。她抬起头看了看月亮,又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说:“我们怎么着也在一起两年了,大家都不容易……你们不相信我吗?” 仍然没有人吭声,四个男人好像集体变成了哑巴,他们只是看着她,没有一点声音地看着她。她成了舞台上形影相吊的唯一一个演员,更恐怖的是,她无法从这舞台上下来。因为,他们不允许她下来。她的脑子里变得凌乱而疯狂,她忽然想,如果这个时候她不再理他们,不再和他们说话,更不会求他们原谅,她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们会怎样?他们会不会拦住她?在他们的内心里,会不会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她成了今晚一个可怕的证据,是她自己送上门来要做这个证据的。 是她错了。她开始努力救赎自己,她站在那里接着自言自语:“我今天晚上不是有意要跟着你们来的,我其实不知道你们会去做什么……不过,在我内心里,我也不觉得嫖娼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我也不觉得那些小姐不好,她们只是在工作赚钱养家,像我们一样辛苦。我真的不觉得……我之所以跟了来,是因为我今晚心里很空很虚弱,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和别人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有人在我身边就够了。我只是想今晚和你们在一起,在这两年时间里,在这城市里,你们是我唯一认识的人,是离我最近的人,除了你们,我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明天,不管谁失业……大家都还是朋友吧。” 还是没有人说话。于小敏开始瑟瑟发抖了。她继续说:“其实每个人都做过很多自以为见不得人的事情,真的,每个人都有自以为很龌龊的一面,只不过这些东西不会轻易示人罢了。你们觉得我就不龌龊吗?不,我也有很龌龊的时候,比如,老板对我动手动脚的时候我竟然不拒绝……他摸我的时候我就让他摸,因为我不想再换工作,不想再跳来跳去,因为我心里有很阴暗的想法,我想在公司里谋得发展,谋得一官半职,所以我忍受着他对我做的那些动作,我心里就是再恶心,我都要忍着,你们觉得我不恶心不龌龊吗?如果说你们今晚来这里嫖娼是嫖客,那你们觉得我在本质上像不像婊子?所以,你们……真的不相信我吗?” 然而,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只有王树又点着了一支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一只红色的眼睛。于小敏静静地、绝望地看着他们,他们安静地对峙了五分钟之久。于小敏忽然一声冷笑:“你们现在觉得很过瘾,是吧?惩罚别人的感觉向来是过瘾的,对吗?其实你们什么时候信任过我?不,你们什么时候信任过别人?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害怕这么恐慌,因为你们知道你们和别人之间根本就没有起码的信任。你们不是想惩罚我吗?我现在就让你们心满意足,一定让你们今晚回家能睡得着觉。” 说完,她回过头,一个人甩开脚步噌噌地向那家烛光似的按摩店走去。背后似乎有人追过来了,她走得更快了,都接近于跑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曾经和她一起看过月亮的那个人现在在干什么?他看到月亮的时候还会想起她,想起曾经的那些岁月吗?她一边疾走一边哗哗地流泪,她也不擦,任由它流了一脸。 走到玻璃门前,她想都没想就进去了,把玻璃门推得咣咣响。前厅里只坐着那个吧台后面的胖女孩和那个穿白羽绒的女孩。她几步走到吧台前,从钱包里甩出两百块钱扔到吧台上,她一脸泪水却目光凶狠,她指着墙上的价目表说:“这个,一次两百是吧?给我找个男人。”胖女孩像是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有些嘲弄地看着她说:“姐,你又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只提供按摩服务。” 于小敏啪地把钞票又甩了一遍,她像刚喝过酒一样野蛮凶狠地对她说:“放屁,我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吗,跟我装什么装?这年头,别的不一定会,装倒是人人会。我他妈刚才在这儿站了一个小时你没看到吗?我不付你钱还是怎么的?还是嫌钱少?”白羽绒也过来了,拉住她一条胳膊,笑着说:“姐,我们这儿没有男人,你真找错地方了。”于小敏冷冷一笑,索性就真正像个醉汉一样无所畏惧了:“没有男人?刚才进来的那四个不是男人吗?他们不是来找女人的吗?我不就是女人吗?男人可以花钱嫖女人,我也可以花钱嫖男人,对不对?给我找个男人,今晚我也要做回嫖客。” 她听见身后的玻璃门在响,更多的人拥进来了,接着四个男人的脚步声急促地跟了过来。两个男人过来架起她的胳膊要把她架出去,有一个男人对吧台后面的胖女孩说:“对不起,她今晚喝多了。”于小敏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像是王树的,又像是李立民的,甚至又像张凡的、郭东瑞的,或者说,他们几个本来就是一个人,她也必须把自己消化掉,消化进他们的行动里和他们变成一个人,他们才会原谅她,才会不再恐惧吧。 她再一次从内心深处深深地厌恶这些男人,然而她又发现,她更深地厌恶的还是她自己。她真的像喝醉了一样力大无穷地甩开两个男人,又冲着吧台后面的胖女孩喊道:“听见没有,你给我找个男人,我付钱,我不是白做。你记住,今晚不是男人嫖我,是我嫖男人,男人怎样,女人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给男人穿一件女人的衣服,他就能让自己比女人更像女人。给我找一个中年男人,有大肚子的那种,给我找一个像我老板那样的男人,让他知道,今晚,是我嫖他……他妈的。” 四个男人一起围上来了,像制服一条八爪鱼一样把她死死按住了,他们纷纷抱住她的胳膊她的腿,抬着她往外走。一边走,其中的一个还对着里面又说了一句:“实在是对不起啊,她喝多了。” 她嘴里还在徒劳地大叫着,事实上却已经听不见自己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了,她的耳朵里空空荡荡地回响着一些无比遥远的声音,仿佛天外来音。她的嘴还在一张一翕,像条被摆在案板上的鱼。在他们把她抬出去的一瞬间,她再次看到了悬在他们头顶的那轮巨大的月亮,它静静地与她对视着。 她对着它颤颤地伸出了一只手臂,她努力地往上伸,往上伸。 它离她那么近,像小时候见过的结在窗户上的一片霜花,似乎只要轻轻一够便可以把它摘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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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6 20:56:32 | 显示全部楼层
沙发 大海h说:
感谢楼主分享这篇文章确实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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