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1
弥留之际,母亲将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这时的母亲早已经哭干了泪水,哭得失去了声音,她只是把我的脸颊贴在她的唇边,没有一丝力气,几乎听不到一丝声音,一字一字,她只是对我说着:“孩子,娘败了,小的儿胜了。你是娘的儿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可要给娘争这口气!”说罢,娘就咽了气。那年,娘,43岁,而我,只有13岁。
母亲的娘家姓马,母亲的名字叫马官南,名字是俗了一点,但那是家谱上早就规定了的,赶上哪个字,就是哪个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天津的马姓人家是名震遐迩的大户,论财势,堪称是天津的首富,论品位,也更是书香门第,而且一不依仗官府势力,二不在天津卫称雄称霸,积善人家,必有余庆,马姓人家在天津卫独享殊荣。
和马姓人家比起来,我们侯姓人家就是暴发户了,我的先曾祖父大人,生前就任日本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买办,吃洋饭的,没有根基,门第不高,也算是不齿于名门望族的小门小户,上不得高台面。
按道理说,马姓人家和侯姓人家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压根儿就不可能做亲,据母亲说,像侯姓人家这样的后辈,顶头,也就是娶个猪肉铺掌柜家的肥姑娘罢了,他们何以能攀上这么高的门第呢?算是侯姓人家有这步运气,不是赶上闹八国联军吗?八国联军攻克天津之后,烧杀抢劫,天津城一时之间成了一座死城,横尸遍野,血流漂杵,平民百姓只能任由强虏施暴,而大户人家则就要设法逃避。逃到哪里去呢?八国强盗满天津城为非做歹,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哪里还有什么避难之所?别着急,找我们老侯家来呀!忘了我们老侯家是吃洋饭的啦?自从八国联军一进天津城,日本国就在我家大门外挂上了一面日本国的太阳旗,太阳旗下面还有五个大字:日本国保护。你道“牛”不“牛”?
就这样,人家马姓人家一户人,就投奔到我们老侯家来了,别忘了人家马姓人家有两位千金小姐呀,大小姐已经许配了人家,偏这位马家的二小姐才貌出众、端庄大方、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你想想我家的先祖母大人能不在马家的二小姐身上打主意吗?当时自然是什么也不说了,我家的先祖母大人只是尽其所有,热情待客,不仅每日三餐必是山珍海味,而且还拿出绫罗绸缎,给两位马家小姐裁制新衣服,更为甚者,我家的先祖母大人还将马家的二小姐请到她老人家的房里,打开梳妆台,取出首饰匣:“孩子,看着哪件好,你就拿哪件吧。”直吓得马家二小姐暗自打战,我的天爷,这已经明明是不怀好意了,哪里有这样对待避难人家的?人家投奔这里来,不过只是要找个平安地方罢了,哪里敢妄想得到这般对待。当即,人家马家的二小姐只推说是自家的首饰尚且戴不过来,又东拉西扯地说了点闲话,便又说是要回房读书,施礼之后,人家便走出去了。吃了闭门羹,我家的先祖母大人非但没有恼火,反而一眼认定,她老人家的大公子,是非马家的二小姐不娶了。“你瞅瞅人家的孩子,金银财宝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什么翡翠珠宝,人家孩子连一眼也不看,这叫名门闺秀,千金小姐,哪能一看见金货银货就眼里冒金星的?官南这孩子我看中了,她若是不肯嫁到我家来,做我的儿媳妇,我就落发为尼!”我的天爷,侯老太太的主意就算是拿定了。
可是你也得问问人家马二小姐愿意不愿意呀,马二小姐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在绣架上绣花,不小心,绣花针剌破了小手指,将手指咬在唇边吮一下,安稳一下心情,然后又继续在大木架上绣花,绣的是新燕梅花,好一手漂亮的女红。
马老太太更是思想维新,人家娘家祖辈上出过进士,而且还是桐城派作家群中的一员主将,家学渊博,自然就有些平等思想。所以人家马老太太对儿女婚事极为谨慎,那是决不能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而且人家马老太太一不去庙里烧香,二不去问卦求仙,什么看命相、批八字,人家马老太太一概不信,人家马老太太要来一次调查研究,访亲问友,八方探询,各路的报子们传回来的情报说,这位侯家大少爷人才出众,不仅是学富五车,而且还满腹经纶,聪明智慧,精力过人,那才是百里挑一的上等人儿呢。
就这样把婚事订下来?也末免还是太草率了,正犹疑间,突然传来消息说,人家那位侯家大公子,被袁世凯选去,到海军大学读书去了。何以这位公子,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被袁世凯挑去,要做海军尚书了呢?其实此中没有什么秘密,就是因为袁世凯就任都统衙门总督之时,到津那天,日本国三井洋行派出他的中国掌柜侯老太爷,前往都统衙门贺拜,且送去一份官礼,白银一万两。袁世凯大人一生最喜两件物什,一是金钱,二是美女,今日见了这一万两白银,就更是格外高兴,当即他便向侯老太爷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他袁大人暗中相助?侯老太爷说道,我家虽属出身微寒,但也实在没什么大事要劳烦袁大人出力帮助。这时,袁大人指着侯老太爷带在身边的孙儿向侯老太爷问道:“这是你的什么人?”当即,侯老太爷回答说:“回复袁大人的示问,这个小犬是我的大孙子。”
“多大年纪?”袁大人继续问着。
“一十八岁。”侯老太爷回答。
“好了,明日你着人把他送到大直沽,那里新立了一所海军大学,眼下正在招考学生,你让他入学读书就是了。”
“使不得,使不得,请袁大人另觅高才吧,我家的小孙子,是只可从文,不能习武的呀!他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出操演武,他是力所不能的呀!”侯老太爷听说袁世凯要选自己的孙子当兵练武,立即便摇着双手赶忙推辞。
“嗐,你以为进海军大学就是出操练兵吗?”袁世凯当即解释着说,“那是平民百姓的孩子才让他去出操的,让咱们家的孩子出操练武,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哩,咱们家的孩子穿老虎皮,那是只等着吃俸禄的,海军大学里享几年清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三年之后,出来就是海军将官,至少也是一名海军舰长,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你让他承继办洋务好?”
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我们侯老太爷还是不愿让自己的孙子去学武,但是据明白人说,袁世凯既然选中了你的孙子,要他去进海军大学,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他正在招兵买马,说是和你商量,其实是强要你家的孩子,驳了他的面子,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有你的小鞋穿。无可奈何,去就去吧,反正对孩子说好了,让你出操,你就说是肚子疼,再不行,就去蹲茅坑,千万别给他真卖力气。
没想到,就因为这位侯家大公子进了海军大学,我们侯姓人家和马姓人家的这门亲事还就真地做成了。何以这马姓人家的二小姐就肯屈尊下嫁到侯姓人家来了呢?也没什么太深奥的道理,世上的人,不全是要攀附名贵吗?清朝末年,糊里糊涂的老百姓不知道世态的动向,但是稍微有点心计的人,全都看出了这朝廷是保不住了,只是,这朝廷一旦寿终正寝之后,这天下又是谁人出来收拾呢?短视的人说,改朝换代,还得有人登极称帝,中国没有皇帝不行,而有远见的人则认为,清室一旦退位之后,中国必要实行民主自由,那时节,四亿神州皆舜尧,长颗人头的便是国家主人翁。果不其然,这往后的日子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马老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之后,自然就要去征求女儿的意见,而且还把这些日子暗中对侯大公子的种种查访,原原本本地向女儿做了转述。马老太太告诉女儿说,这位侯大公子,全名叫侯茹之,比马家的二小姐年长二岁,今年恰是20岁年纪,容貌么,也许你留意过,避难时住在侯家,总听见书房里朗朗的读书声,子曰诗云地终日没完没了地背诵圣贤文章的那个白脸书生,便是侯家的大公子,侯茹之。这位侯茹之小哥天资极佳,读书可以一目十行,而且过目不忘,他家的侯老太爷见孙子聪颖,四岁上便在家里立了书馆,请来了一位做过侍郎的宿儒老学究给他家大公子开蒙,第一年讲“四书”,第二年讲《春秋》,第三年,第四年,那就越讲越有学问了,待到一十二岁时,人家侯大公子,已是把凡是带中国字的书全都读完了,读完了中国书,再去读外国书,最先读的是英语,Good morning,Good bye,现如今已是能和外国人说话了,学通了英语之后,人家侯大公子又学日本语,阿里嘎豆,沙由那拉,能和日本人一起猜拳喝酒,还能先把日本人灌醉了之后,自己再喝个一醉方休,那份本事,天津卫算是独占鳌头了。“这位侯公子别是生性荒唐吧?”听过母亲的述说之后,马二小姐不无担忧地问着。“也许不至于吧。”马老太太当然不敢打包票,只是心中暗想,这样的大户人家也许不致于出太离谱的孽障。果不其然,这还真让马老太太给猜中了,这位侯大公子确实没有离谱,人家压根儿就是自己编谱儿。
听说马家答应了这门亲事,侯家老太太可是高兴得真有些忘乎所以了,立即差人去找神仙铁嘴们批命相,生辰八字合回来,没这么合适的了,天做良缘,侯大公子属猪,马二小姐属牛,一个胡吃闷睡,另一个辛劳终生,而且,猪配牛,不知愁,绝对没错,我的老爹一辈子没遇到过犯愁的事,造化,这是人家侯大公子的福气。
刻不容缓,当即,两户人家就换了帖子,紧急动员,侯家和马家就各自忙起来了。马家忙娉女儿,不外是金银细软、古董玩器,据母亲后来对我说,人家马家给二小姐带过来的陪嫁,不算四名陪房的婆婆使女,只那些物什,就足够我哥哥和我坐吃一辈子的,莫说是那些金银首饰,只那两只压箱子的翠玉,猫眼儿碧玉,稀世珍宝,一只就是千顷良田,可以给日后的土地改革,提供一万名地主分子,这该是多大的贡献吧。
准备给侯大公子娶亲,侯姓人家就更是大肆挥霍了,我的先曾祖父大人有了吩咐:别给我办得太寒碜了。随后他便一头钻进三井洋行,忙他的公务去了。至于我的先祖父大人呢?彼时他老人家供职于美孚油行,任华账房大写,每年三个月在天津,三个月在上海。三个月去美国,另外的三个月,是在海上坐轮船,那时候不是没有飞机吗?据我家先祖父大人后来对我说,那在海上乘船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枯燥乏味,从上海出发,穿过太平洋,遇上风平浪静的好天气,至少也要20天,这无所事事的日子可是该如何打发呀,幸好,树林子大,什么鸟全有,偏偏一位不长进的中国洋奴就混到了船上,他不买船票,白吃白喝,只在船上给乘客们讲《三国演义》,当然是用English,而且这位爷的英语是绝对的顶呱呱,愣把洋毛子们听得不会转眼球儿了,而此中我家的先祖父大人,自然也听得有滋有味。由此,我家的先祖父大人因为要在海上听英文的《三国演义》,这家里的事情就全交给我的先祖母大人了。先祖母大人最爱讲排场,凡事总要来个天津第一。于是她老人家就找来了天津卫操办红白喜事的各路英豪,当即便向各位问道:“这天津卫自从设卫以来,谁家迎亲的喜事办得最是与众不同?”“回侯老太太的示问,天津卫近五十年以来,娶媳妇最阔气的,还得说是人家杨翼德。”杨翼德大人彼时就任天津府巡警局局长,他为给儿子娶媳妇,一家伙挥霍了白银一万两,此中还不包括远近亲朋送的贺礼。
“好,就给我照着他杨邦子的排场办。”杨翼德绰号杨邦子,进了我们侯姓人家的大门,他不敢走方砖砌的大路中央,乖乖地,他得给咱来个黄花鱼,溜边儿。素日在外面吓唬老百姓的那套“架子花”,他得给咱侯姓人家收起来。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问问他杨邦子怕不怕外国人?你那个巡警局是整治中国人的,在吃洋饭的人家面前,你杨邦子往哪儿摆?连天津府衙门的道台大人,都得逢年过节的到我们侯家来给老大人请安,而且杨邦子对下属早有过交待:只要是侯姓人家的轿子马车出来,一定要让闲杂人等回避,不得挡路,知道这天津卫的大马路是给谁修的吗?无论是大街小巷,先得让人家有头有脸的大人先生走,人家不走的时候,才轮上你们去走,不三不四的别总在大马路上转悠,碍事,知道吗?爷们儿。
全新南绣的花轿,四八三十二抬,新打出来的四面丈二铜锣,要的是惊天动地第一声,六十四名童子,每人一套大红龙凤衣,四堂吹打,清一色的绵缎朝服,八匹大红枣马,唯一和杨邦子家迎亲排场不同的是,侯姓人家没有功名,没有功名不要紧,我们有北洋总督大人的面子:海军大学在读,比个五品六品的还要光彩。
震惊津门,空前绝后,侯姓人家就如此这般地将马家的千金二小姐给迎过来了。为了这一场事办得非同寻常,天津地方县志还特意写下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三井侯宅迎娶新人,极事铺张。如是,还就算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
只是,从此难为了这位马家的千金小姐马官南,人间冷暖,苦辣酸甜,千般是非,万种磨难,就全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2
马官南嫁到侯家来做大少奶奶,头一个月,正赶上侯茹之放暑假,头个月不空房,小夫妻如漆似胶地过了一个月甜甜蜜蜜的生活,据母亲后来说:“我和他只过了一个月的好日子。”说的就是这段时光。
一个月之后,侯茹之返回大直沽海军大学,侯氏府邸第三道院里,就只剩下了马官南一个人和她的四名陪房女子。早晨,马官南按时到公婆房里去请安,公公自然是不在家的,也不知是去了上海,还是去了美国,只婆婆一个人还没有起床。不亲自看着婆婆起床漱洗,大儿媳妇自然不能回房休息,由此,马官南就只能在婆婆房外恭立侍候,好在婆婆没有这些规矩板眼,“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呢,你只管回房去吧。”婆婆还躺在床上说着。最先马官南也是不好意思,但去了几次,婆婆总是不起床,问起公婆房里的刘妈,这才知道婆婆历来有睡懒觉的习惯。这和自己的母亲不一样,人家马老太太白天吃斋,晚上烧香,夜里念佛,而我的先祖母大人,却是白天睡觉,晚上听戏,夜里打牌,打麻将牌,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而且多大的牌桌子都敢上,一夜之间万儿八千地输掉,根本不算是一回事。输过钱之后,回到家来休养生息,一觉要睡到中午12点,然后起床用饭,下午再稍事休息,下午五时开始更衣,六时登车而去,中国大戏院,大舞台,上权仙。侯老太太要去听戏,侯老太太听戏不能自己买票,各个戏院专门给侯姓人家留着包箱,我们侯老太太很有几个出名的干女儿,全是各戏班里的名角儿。侯老太太当然不能白听戏,偶尔她要给干女儿们打件金货首饰。也是据母亲后来对我说:“一年,你奶奶一次就给五个干女儿打了十副翡翠耳环。”也是一副耳环价值百亩良田,20亩地算是地主分子,就这样,我奶奶的干女儿,一个人的耳朵上挂着五名地主,你说说这是多大的罪恶吧!
免去了每日清晨的请安问候,大少奶奶马官南满以为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的麻烦,谁料,一个月之后,马官南毫无准备,突然一天,前院里大账房给大少奶奶送来了当月的流水细账。双手托着厚厚的一本折子账,马官南犯了疑惑,新过门的媳妇,有什么权利审阅全家的日常开支呢?匆匆忙忙,双手举着流水账折,马官南就往上房里走,碰了一鼻子灰,侯老太太不在家,打牌去了。倒是公婆房里的刘妈转达了老太太的旨意,说是从这个月之后,这家中的日月就交给大少奶奶了。我的天,才过门就当家,这若是在小户人家可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一袋米两袋面,一瓶油一堆土豆,谁当家谁沾便宜。多少户人家婆媳不和,打得不可开交,争的就是这个领导权。可是这里是侯姓大家,老太爷年事已高,家里的事早就不闻不问了,公公辈弟兄三个,分家不分财,三处宅院走一个账房,侯茹之弟兄四个,茹之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叔辈分支大排行,这支里是老五、老七、老九,除此之外,再加上另外三个分支的弟兄,这一辈上是共有弟兄一十七人,同胞姐妹二十五人,再往下,二弟娶了妻,三弟夭折,四弟是三爷房里的老大,也已经订了亲,五弟是自己的亲弟弟,不肯上进,只在家中养鸽养鸟,到了秋天养蛐蛐,还雇了一个把式养鱼,老六是四爷房里的独根苗,事事都要和长门长孙比,侯茹之怎么样,老六就要怎么样。下面,老七确实是个好青年,一心只知读书写作,倒不是如后来的新派人物那样要当作家,那时候还不知道作家是什么玩意儿,在三教九流之中算是老几。所以这老七的写作,也就是学着写些时文。再往下,老八嘴馋,老九好穿,十一、十二,喝酒吸烟,一个比着一个地做孽,一个比着一个地花钱。总之,在这样一户人家里当家,那可是比日后在联合国里当秘书长要难多哩!
而且,一看当月的流水账折,这位新当家的大少奶奶惊呆了,老太太打牌听戏,无论是多大的花销,那是谁也不能说什么的,唯有这侯大公子在大沽口海军大学读书一项的开销,当月就是大洋400元。“不就是读书吗?而且还都是官费供养,这许多钱是做什么用项的?”新少奶奶找来账房总管,当面向他问询。“回复大少奶奶的示问,大公子的用项,那是一笔一笔都记清楚了的。饭钱是80……”“怎么?不是说海军大学官费吗?”“对,没错,就是官费,可是官费的饭菜大少爷咽不下去,老太太有过吩咐,要一日三餐由大直沽的一家饭庄按时送饭,每餐四荤四素,外加一道裙边海参,那是大少爷最爱吃的菜肴。”光吃饭也用不了这许多钱,大少奶奶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定要问个究竟。最后找来侍候大公子读书的佣人仔细盘问。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回答说是大公子喝酒。喝酒也喝不了这许多钱,一瓶老白干才几个钱?待候大公子的佣人便又回答说,大公子不喝老白干,人家喝洋酒,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日本国的鹤之舞,还有刚从美国传过来的鸡尾酒。罢了,听过佣人的禀报之后,马官南再也不往下询问了,她把账目折子原样交回账房:“由他们可着性地挥霍去吧!”从此,她再什么也不询问了。
当然,如果马官南不是自己欺骗自己,倘她能够早一天愿意承认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一个花花公子,也许日后她还不至于受到那么深重的伤害。马官南爱她的丈夫,她把自己终生的幸福系结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她总是在暗中庆幸自己嫁给了一户好人家,自己又嫁给了一个好丈夫。的的确确,或是只看表面,这位侯家大公子真是一位非凡的人儿,仪表堂堂,眉清目秀,博学多才,俨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公子书生。婚后第四天,侯大公子陪伴马家的二姑奶奶回娘家走亲,马家老太爷设宴席招待新女婿和全族老小,侯大公子陪他的泰山大人坐上正席,那份大方庄重的神态,据母亲后来对我说,那才真是令马姓人家全班成员震惊折服的了,而且,席间这位新姑爷又能和各位亲朋对答如流,古今中外,诗词歌赋,一直到军事政治、天文地理,那才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他一个人,愣把马家全班成员们说得瞠目结舌。尤其令马老太爷雀跃不已的,是这位新姑爷吃着岳父大人家里的饭菜可口,一碗饭下肚之后,居然还说要再盛一碗,我的天爷,新姑爷第一次拜认岳父岳母,哪有吃两碗饭的?马老太爷当即把胡子一捋:“好女婿,真是洒脱大方!”就在宴请二姑爷的前半个月,马家也是设宴,宴请大姑爷,只是这位大姑老爷太迂腐,酒席摆好之后,全家老小入席,这时只见人家大姑老爷将筷子一举,菜都没吃一口,然后便说是酒足饭饱,离席而去了,窘得马老太太光眨巴眼,你说扫兴不扫兴?一桌酒席纹丝没动,一家人也就只好不欢而散了。
何况,这位新姑爷还是这么大的学问,马老太爷高兴,马老太太更高兴,没想到一个暴发户人家,还真出息出来了这样一个人物。马官南呢?当然就尤其高兴了,自己的丈夫如此落落大方,那才真是自己的脸上光彩呢!至于在学校里喝几杯酒,和同学们一起胡闹,年轻人的荒唐,将来自然就会好的,何必过于认真?
但是,马官南却渐渐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和自己疏远了,新婚的小夫妻,哪里有半个月才见面一次不亲近的?侯大公子就是如此,盼星星盼月亮,暗中在心里数日子,好不容易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早晨马官南就梳洗打扮得神采非凡,偷偷地还做了种种的准备,谁料想,待到丈夫回来之后,自己从公婆房里告安出来,回到房里一看,自己的丈夫竟然睡着了,马官南更衣洗漱时,故意把声音弄得大些,甚至于上床时把被子枕头拉得惊天动地,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人家侯大公子是再也吵不醒了,而且,马官南还嗅到丈夫身上有一股女人的香味,眼窝一酸,不觉间泪珠儿从脸颊上便滑了下来。
恩也罢,怨也罢,反正在七八年的时间里,母亲在先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又相继生下了哥哥和我,而我的出生,实实在在是一个错误。我生于1935年,彼时侯大公子已经早成了侯大先生,而且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的老爹就讨了一个小的。就是讨个小老婆的意思。而母亲的所谓“小的儿”,后面的两个字要连起来发一个音:dir,表示一种轻蔑,根本排不上号,算是一个“的儿”。
小的儿,宋燕芳,比母亲小十岁,苏州人,相貌平平,不过扮相水灵,札靠齐整,走上台来,场场是碰头好。听出点眉目来了吗?唱戏的、艺术家、女演员,都不是,是我奶奶的干女儿。不是说过的吗?我奶奶爱听戏,天津卫几个大班儿里面,都有我奶奶的干女儿,宋燕芳就是其中的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但也很有几分姿色,如何和我的先父大人勾搭上的?说来话长,满清退位之后,袁世凯做了几天大总统,光做大总统不过瘾,他还要做皇帝,如此这般,他就登极做了洪宪皇帝,八十三天皇帝梦,鬼吹灯,他倒台完蛋,又一口气没接上来,他老哥翘了辫子,从此海军大学解散,我的先父大人也随之离开了北洋派系,就近,塘沽日本国的大阪公司到原海军大学物色人才,我的先父大人自然因其学优品不优而被录取重用。因为彼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受歧视,日本人不敢出面和西方洋人打交道,所以,他们必得找一位既会说日本话,又会说英国话,既会喝酒,又会玩牌,既会跳舞,又会赌马的盖世奇才做他们公司的全权代表,你说说,这样的人物,除了我的先父大人之外,这天津卫还能找得出第二位吗?
在日本国大阪公司任副理,西方人称之为是Number Two,第二号人物,对内甩手大掌柜,当家不做主,对外,他就是大阪公司全权代表,他打个喷嚏,是大阪公司鼻孔通畅,他打个哈欠,是大阪公司酸懒儿犯困,他老先生放个臭屁,那准是因为大阪公司五谷杂粮吃的太多了。反正这样说吧,这位侯先生,他就是大阪公司的活动人形。后来,我倒是也问过我的先父大人,你当年到底在大阪公司是什么待遇?我的先父大人对我说:“大阪公司的账房,就是我的私人小金库。”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何以当年我的老爹坐在牌桌上,在他的怀前堆着的那成千上万的钞票,无论是输是赢,他都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大阪公司有的是钱,侯先生又是花钱的一把好手,鱼儿得了水,我的先父大人就越活越自在了。
那么,那位宋燕芳女士,又是如何到了我家,并做了一员“小的儿”了呢?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不是说过的吗,这位宋燕芳女士是我奶奶的干女儿,偏偏这位宋燕芳女士一打扮出来,便是花如容来月如貌,最后一场压轴戏还没有散,戏院门外早有小汽车等在那里了,跟着汽车来的马弁们先得盘问仔细,几位弟兄可都是接小燕芳来的?没错,数数吧,总共是四辆,就看今天晚上小燕芳老板跟谁走吧。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谁的势力大就跟谁走呗,暗中比一比,罢了,今晚上别找气,头部车子,认识吗?天津议事厅厅长,明日见吧,回去禀报主子,今天晚上,您老另打主意吧。当然,接去了也不会留下过夜,因为彼时小燕芳正在大红大紫,而且人家公开宣言,只卖艺,不卖身,保住一个干净人儿,也算是维系社会风尚。于此,无论是真道学假道学,谁也不敢造次。所以,接去之后,也不过就是喝杯茶下盘围棋,然后完璧归赵。到时候,得把个原汤原水的小燕芳送回住处。
光是晚上有车接,也无所谓,吃的就是这碗饭么,有车接,那是咱小燕芳的人缘儿好,长相好,扮相好,天津卫的各界贤达有钱爱往咱姐儿这里送。只是,节外生枝,接着接着,有这么一天,两部车子,头对头,谁也不肯谦让了,而且,黑色的小汽车上架着机关枪,红色的小汽车上架着盒子炮,黑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华北五省联军司令,红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民国政府临时副总统,这一下可要了宋女士的小命了,你说是该跟谁走吧,无论跟谁走,最后都是华夏大地上的一场内战,三十六计,走为上,戏散之后,没敢卸妆,从戏院后门溜出来,她就直奔塘沽而去了。宋燕芳去塘沽做什么?找她的干哥哥去呀,“大哥,你先收我在这里避几天吧,天津城里,二虎争雄,明着是抢我,暗里是他俩个斗气,过不了几天,上峰知道了,出面调解,一个调离天津,一个派去法兰西,这场官司就算结了,那时候我再回去,自然就平安无事了。”
本来呢,这事也没什么大不可,宋女士塘沽避难,别管是规矩不规矩吧,到时候你回来也就是了,没料到,待到天津的两只老虎各自都有了去处,这时人家宋燕芳女士却又不回来了。不光是宋女士不回来,连我的先父大人也不回来了。哎呀呀,这时侯老太太可是犯了愁了,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又做了自己的干女婿,亲上做亲,越做越亲,只是这以后儿子回来可又该如何称呼呀!称儿子吧,干女儿不愿意,称干女婿吧,又不成个体统。“呸,混账,赶紧把这个孽障给我抓回来!”倒是我的先祖父大人动怒了,一声令下,捉拿大公子回津问罪。这一下,我家的太平日月算是从此一去不返了。
终于这一天,某年某月某日,侯先生回来了,自然,身边还羞答答地立着我奶奶的干女儿,“呸!孽障呀孽障,你可给我丢死人了。”这时连我奶奶都觉着难以为情了。只是人家小的儿会来事,咕咚一声,就给我奶奶跪下了:“婆母在上,请受媳妇一拜。”又是眼泪,又是媚笑,把我奶奶气得光抽鼻子。
“你别给我磕头,我不认你,你先到大奶奶房里给大奶奶磕头去吧,只要她认你,我自然就会认你。”终于我奶奶说话了。
我的先贤家慈大人呢?她没有一点办法,也不过就是一个走呗。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带上她的小夫人来到我母亲房里时,空空荡荡,我母亲早带着我的姐姐和哥哥回娘家去了。据母亲后来对我说,当时家里的详细情形,她是不得而知的,只是到母亲在娘家住到第三天的时候,侯家府上派人来了。“禀告大少奶奶,老太爷老太太的吩咐,无论如何,也要请您立即回府,府上要出人命了。”莫非是谁和谁动了刀子不成?没有,是宋女士在大奶奶房外已经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滴水不进,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了。
人命关天,就算是我母亲无动于衷,可我的外祖母也不能眼看着侯姓人家出人命袖手不管呀!
待到母亲带着姐姐哥哥回到家来,侯氏府邸已是一片静寂,我爷爷一气跑到美国去了,我奶奶一气找牌友打牌去了,我的先父大人哩?他更是一气和他的狐朋狗友上起士林维格多利跳舞去了。家里几道大院空荡荡,里里外外只剩下了几位不主事的叔叔姑姑,大家眼巴巴地只等着大少奶奶回来理政。
第一个走进屋里的是我的大姐,她刚一推开房门,便只“啊”地一声,又从屋里跑了出来,“死人!”想必是她看见了瘫倒在堂屋里的那个小的儿。果不其然,待到母亲推开房门一看,堂屋中央地面的大花砖上,一堆烂泥一样倒着那个宋燕芳女士,是死?是活?问谁,谁也说不准,只说是从昨日晚上屋里就没了声音。
“赶紧送医院救人!”母亲一声令下,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一番忙乱,男佣人们自然是要一旁回避,女佣们可是要一拥而上,你搀我扶,叫来自家的车子,这才往医院里送人。
“讨大少奶奶的示下,是送中医,还是去送西医?”佣人们自然要问个明白。
“哪家医院近,就往那家医院送。”我母亲发下了话来。
“还要讨大少奶奶的示下,若是半路上咽了气,是抬回来,还是直送殡仪馆?”佣人们当然不敢擅自做主。
“滚!都给我滚开,我恨你们!”哭着喊着,母亲狠狠地将房门用力地摔上,双手捂着面庞,她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3
本人,笔者,就是此时此际正在给诸位同胞编故事的我老人家,居然还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完全是一次错误,而且是一次不可宽恕的错误。小的儿进门的第二年,彼时母亲和父亲分居已经两年,突然,惊天动地,大张旗鼓,人家小的儿怀孕了。唉,到底是人家唱戏的会做派,天下这么多女人怀孕,也不见这样要死要活的,何以这小的儿一怀了孕,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呢,不吃不喝,折磨得人只剩下了一层皮,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人就要完了,有生就有死,去了一个小的儿,还可以讨一个更小的。只是她身上不是有咱侯姓人家的肉吗?救,好歹把孩子生下来。家里没办法,那就送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小的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这半年时光呢,我的父亲大人就回到我母亲房里来了,我母亲当然不会理睬他的,只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死皮赖脸地就混到人间来了,到以后,人世间几次要把我除名,无论送到哪里都没人收留,究其原因,毛病就出在这里。幸亏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还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爱,“送劳改队吧”。如是,我才有了一个固定的去处。
小的儿进了侯氏府邸之后,没给她正房正院,只在三道院和四道院之间,给了她三间南房,单独的小跨院,出来进去的都要从母亲院里经过,从心理上给她一点小小的威慑,随时随刻地提醒她,别忘了你是一个小的儿。但是小的儿不当是一回事,反而认为这很正常,第一,她从来不出门,她和外界没有任何往来;第二,没有任何人来找她,而且连封信都没有,看着也着实可怜。成年累月,从早到晚,小跨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小的儿从来不敢哼京剧唱曲,一心只在她的房里做针线。吃饭呢?当然要出来了,但是大桌面上,没有她的座位,她要在全家人都吃过饭之后,她才和佣人们一起吃。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说一户人家四位夫人一桌上吃饭,而且那个顶小的还噘着小嘴不愿意,看着饭菜不称心,她居然站起来甩着袖子就走。真是没了王法!这哪里是一户人家,明明是个班子。
我们侯家的规矩,逢有喜寿节日,全家设宴欢庆,一家老小各有各的座位,正座,当然是爷爷奶奶,二位老祖宗的身边,上座是我的哥哥,下座便是本人。不是名分,这是身价,连两个姐姐都不和我们两个小爷争。正座下面,自然是父亲母亲,但是母亲不入座,她要站在祖父祖母的身后,指挥佣人们好生侍候,往下自然是叔叔姑姑,就是在叔叔们有的成亲之后,三婶四婶有座位,母亲依然是不肯入座,不就座,但是有她的座位,那个座位空着,谁也不许占据。那母亲什么时候用饭呢?她要在两位祖宗离位之后,才能坐下,但是待到母亲坐下之后,我的几位姑姑婶婶就都要侍候她了,这个端饭,那个上菜,母亲一时不站起来,她等是绝不敢离席而去的。那么小的儿呢?一时半时,还轮不上她进来照应呢,都吃完饭了,到后来连她的亲生女儿都吃完饭了,才轮上她进来吃饭呢,她居然还敢奓刺儿?姥姥!
这就又说到了小的儿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半年,小的儿生了一个女孩,女孩是生在医院里的,孩子一降生,立时便有人跑回家来向我母亲报信:“恭喜大奶奶,四的是位千金。”你听听,多会来事儿,一下子就给她生的丫头报了名分,大排行,算是第四位,比即将出世的我,还要先一号。行四就行四,娘小儿不小,母亲当即便封了乳名,“就叫四儿吧。”从此,这个小老婆养的就算归了正位,轮到我出世呢,排在第五,好在男孩另外还有一个系列,我是老二,跟我的老爸一样,第二号人物,Number Two,在这侯姓人家的深宅大院里,我哥为王,我为霸,玩的就是混不讲理。
生下四儿之后,小的儿在侯氏府邸里的地位稍稍有了一点改善,至少,大家对她不那么歧视了。上下人等全都明白,这位宋女士是谁也赶不走了,而宋女士自己呢?她自生下四儿之后,非但没有摆姨太太的架子,她反而更加谨慎当心,从四儿生下来,过了满月之后,她便将四儿给我母亲抱了过来,从此再也不过问四儿的事,似是四儿压根儿不是她生的孩子。好在那时候各房里带孩子都有佣人,我们称之为是姆妈,也就是奶娘,一只羊是牵,两只羊是放,多带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出力的事。但是把我和四儿交给一位奶娘带着,对于四儿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幸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自生下来就缺少博爱精神,奶娘将我和四儿同时抱在怀里,最后必是我把四儿打哭了才算完事,所以,四儿在离开我家之前,身上总是伤痕累累,最后几乎落了个三级残废。稍大一些之后,也就是上了小学吧,我开始学好了,我再也不打四儿了,这时每逢我犯混的时候,我就凑到四儿的耳边和她说悄悄话,话也不长,词汇也不多,就是五个字:“小老婆养的”,据心理学家后来对我分析,只这五个字对四儿的伤害,那就比美国人在广岛给日本人丢下一颗原子弹还要厉害。好在四儿只能自行消化,她一不敢声张,二不敢去母亲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也就是一个人暗自掉两滴眼泪罢了。
小的儿呢?自然很会来事,无论遇上什么人的生日,她都要亲自来问候致贺,“给大小姐祝寿”,“给大小爷祝寿”,一直到“给四小姐祝寿”,给她的亲生女儿祝寿,她何等的低三下四?要的是个好表现,小的儿就要有小的儿的规矩,乱了方寸不行,若不,何以说是名门望族呢?
小的儿在渐渐地有了一点身份之后,她开始参政了。你以为她是要过问府里的事吗?姥姥,也不问问你算是哪一棵葱?她参政,从最低下的零碎事开始,什么事容得她去插手?烧水。
烧水算得是一桩什么差事?说起来外乡人不懂,在天津卫,清晨的开水是一桩大事,天津人夜里睡得晚,第二天早晨除了做小生意的以外,全天津卫的各界人等,一律是在十点之后起床,而且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那便是去水铺买开水,天津卫大街小巷的大小水铺,便全日供应开水。而我们家里,还有个特殊的习惯,上学的,上班的,全都要在早晨六时之前有开水侍候。此中尤其是我的老祖父,他老人家更是从清晨四时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喝上一壶香茶,这壶香茶,去哪里弄开水?水铺还没有开门,自家的炉火又早就在昨日晚上灭了,唯一一家通宵供应开水的水铺是在三里地以外,谁去买这壶水,每天都是一桩难办的事。忽然间不知不觉爷爷房里不再为开水的事犯难了,每日早晨,准准是在四点钟的时光,一壶刚刚泡开的香茶,滚烫滚烫地就送到了爷爷的房里。只是我们家的男人只知道要吃要喝,他们从来不问这按时送上来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倒是我的母亲心细,忽一天发下示问,公公房里这几日的开水送得及时不及时?佣人传回话来说,准时不误,老太爷房里有一壶滚烫的香茶。开水是哪里来的?可别是夜半三更的派出人去买水,门户当心。佣人说没有人出去买水。那,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姨太太烧的。你瞅瞅,就是出了这么一点力气,这姨太太的名分落着了,你说说,不服人家行吗?所以,自古以来,做小老婆的总能夺得最后胜利,究其原因,就是做小老婆的,全都有这么两下子,这叫能耐,学着点吧,爷们儿。
恰又在这时候我们家出了一点事,我的七叔,在北京图书馆做事,人很好学,天资又聪颖,很是得图书馆馆长的赏识。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么一个阴错阳差,七叔在北京就有了女朋友。彼时中国人还不管异性朋友叫对象,更不知世上还有情人这么一种物什,傻傻乎乎地就知道一个人若是自己找异性朋友,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光他一个人不光彩,连他的侄子都脸色上无光。所以,自从知道七叔在北京有了女朋友之后,我就觉着迟早得出点什么变化。果不其然,祖母派私下里自己讨了姨太太的我的父亲到北京去,便把个自己想找个终生伴侣的七叔给押解回到了天津。七叔回来之后,自然是一对红眼泡,不吃不喝。只一个人关在他的房间里掉眼泪。这时自然就要派个人去给他做工作,这个派去的政工干部,便是我的母亲。母亲在家中威望极高,莫说是父亲的亲弟弟,就是父亲的叔伯弟弟,对我母亲的话,也是唯命是从。倒不是母亲多么厉害,而是母亲从来不说不占理的话,母亲无论劝解什么事,总是设身处地多为对方着想,而且以理服人,从来不搞强迫命令。到七叔房里去,母亲都说了些什么,我自然是不得而知,但是七叔的奸细,我的哥哥,却私下里告诉我说:“这回七叔算是豁出去了,七叔说了,不自由,毋宁死!”毋宁死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然不明白,这时哥哥就对我说:“毋宁死,就是你跟小五丑要来的那只小家雀儿,你把它放在笼子里,它不吃食。”这一下我明白了,原来毋宁死就是家雀撞笼,但求着七叔可不要这样,毋宁死的悲壮景象我见过,太惨不忍睹了。
七叔自然没有走毋宁死的道路,但是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没能说服七叔,有一次我到七叔的房里去找母亲,就听见七叔抽抽噎噎地对母亲说:“大嫂,您别管这种事,反正我的誓言是不能背叛的。”全是文明戏里的词,听得我直打冷战,闹不清七叔去了北京几年,何以就学会了这么多的文明词?恰在这时,雪上加霜,节外生枝,祖母又发下话来说:“告诉七的,倘他不肯回心转意,我就在外边给他订亲,好在我有的是牌友,你一张东风,我一张发财,打对了牌路,打投了脾气,还愁订不下一门亲事?”
这一下可真是火上浇油了,七叔一心要争恋爱自由,祖母一意要执行最高权威,两下里互不相让,这一下,七叔可就要真来个毋宁死了。
祖父见七叔不肯回心转意,一生气,又去美国了,父亲知难而退,他又去到维格多利跳舞去了,祖母呢?打牌听戏的事那是不能耽误呀,一桩为难事,就推给了母亲。恰就在这束手无策之时,一天晚上,小的儿到我们房里来了。母亲正在为七叔的事儿犯难,当然没有心思理她,倒是小的儿先向母亲问过平安之后,再欠着半个屁股在一只小凳儿上坐下,然后才似羊羔儿见了老虎似的战战兢兢地向母亲说道:“大奶奶若是不嫌弃呢,我倒想出个主意。”
“回你的小跨院去吧,这儿的事,一时半时的,还轮不上你来插手。”母亲当然没有好听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冷言冷语地对小的儿说着。
还得说是人家小的儿有海量,尽管母亲不给她好脸子看,可是人家绝对是没有脾气。她仍然低声下气地说着:“也许呢,七弟的事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听说对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在北京也是个大户人家,说起来也许还都有点情分,华竹王家,北京的富绅巨贾。”
“这我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北京的华竹王家,祖辈上和我们老太爷还是世交,日本国的三井洋行,专门和华竹有常年的贸易。只是日后两家人也没有来往,这交情就算是断了。现如今又是这种事,提那份交情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中国大戏院正是程砚秋唱连台的戏,《锁麟囊》《教子》《望江亭》,全是老太太们爱听的戏。咱们奶奶不是场场不落吗?所以我就想,去北京把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白天跟咱们奶奶凑手打麻将,晚上给她老二位订个包厢,一起去听程砚秋。这当中呢,再请大奶奶从中撮合,打牌听戏之间,就把儿女亲事订下来了。也别对咱们奶奶说,这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七爷的女同学,正好咱们奶奶说是要给七爷订亲,这一下不正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了吗?”
“可是如何把人家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呢?”母亲也被小的儿给说活了心,只是想不出好办法,该如何把北京的王老太太请到天津来。
“若是大奶奶放心,我倒想去北京想想办法。”小的儿毛遂自荐,要亲自去北京成全这桩好事。
“那你就去碰一趟吧。”无可奈何,母亲终于同意了小的儿的建议。
说来也是该人家小的儿露脸,到了北京,转弯抹角,待到找上了华竹王家的府邸,人家王老太太正因为女儿玉体欠安而犯愁为难哩,说是天津的侯老太太请王老太太来听程砚秋,王老太太说得和女儿商量商量。谁料回家只和女儿一说,女儿的病立时就好了一半,当即买好火车票,王老太太就到天津来了。
天津的侯老太太见了北京的王老太太,没说上三句话,两位老太太就投上了脾气:哎哟,这许多年怎么就断了来往呢,多深的世交呀!“其实呀,我们家的七儿就在北京图书馆做事,怎么就没想起让他到府上去请安呢?”我们侯老太太终于说到七儿的事了。
“我倒是常想着来天津看看,可是女儿正在读书,离不开。”王老太太也提到了她家的千金小姐。
“侄女儿今年多大了?”侯老太太当然要问。
“19岁。”
“我家的七儿今年20。”侯老太太随着便说道。
“哎呀,这事可得回去问问孩子。”王老太太做事民主,当时没有做最后决定。只是把我七叔的种种情形问了个水落石出。
“我们这边的事,我说了算。您是不知道呀,七儿这孩子脑筋维新,他居然要自做主张了。”我们奶奶把七叔的底里,和盘告诉了人家王老太太。
程砚秋老板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一连唱20天的看家戏,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又一起并膀坐在一个包厢里听着程砚秋掉了20天的眼泪,越掉眼泪越觉着这儿女们的终身大事不可轻易做主,到最后,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共同商定,一定要征求儿女双方的意见,只要他两个之中有一方不情愿,这桩亲事也不能换帖,由是,王老太太打道回府,一切只听下回分解了。
下回分解哩,当然是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七叔和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结成夫妻,那才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七叔和七婶成了侯氏府邸中最美满的一对。
“只是,”后来母亲这样对我说着,“从此之后,你的七叔就把小的儿当成了好人。在这之前,你七叔称我是嫂子,见了小的儿,连眼皮也不抬,可是这桩事之后,你七叔就叫我是老嫂子了,而见了小的儿,他和你的七婶娘,都称小的儿是嫂子了,你说说这小的儿该有多毒吧!”
小的儿,她把母亲身边的人,都给拉过去了。若不,怎么就说是小老婆有能耐呢?
4
最让小的儿出尽风头,是她救了我们四爷一条性命,而且还使我们侯家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场事是由四爷引起来的,前面说过了,四爷是三老太爷的独根苗,我父亲如何挥霍,我们四爷也就要怎样挥霍,可是这怎么行呢?我父亲挥霍的是大阪公司的钱,你四先生身无一技之长,又不出去做事,谁有这么多的钱供你挥霍呀?他不懂这个道理,他以为全是侯姓人家的后辈,挥金如土,人人平等,谁也不能含糊。
何况我家祖父辈上,兄弟几个还是分家不分财,为什么不分财?我们家没有田地房产,没有固定产,就无产可分,日常的花销,曾祖父大人留下的一笔存款,就足够各房里的种种用项了。当然,这只是指各房里的正常开销,吃喝嫖赌,不在其中,那不属开销,那是败家。
偏偏这位四先生就不走正路,直到如今我也不认为我的四叔有多么坏,但他不本分,他总想天上掉馅饼,还不是掉一般的馅饼,是掉大馅饼,掉油滋滋、香喷喷、热乎乎的肥馅饼。就这样,他带着一笔钱,下赌场了。
赌钱,中国人本来不需要专门的赌场,随时随地,三三五五,凑齐了手,就是一场赌博,赌本可大可小,从一支香烟,到一个亲生女儿,什么都可以做赌本,而且输了不许懒账。赌桌上才见真君子,懒账的不是黄脸汉子,算不得是炎黄子孙。
只是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将他的四弟接回家来的时候,我的四叔已经是负债累累了,欠债不要紧,咱还。还不起啦,哥哥,就是侯家把全部家财都拿出来,也是抵不上这笔赌债了。你输了多少?我的老爸向他的四弟问道,“说不清了,反正就是把金山银山搬出去,也就是顶多还上一半。”
“好一个孽障,你比我还荒唐,你真是我的好弟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侯家是不愁没有好后辈了,我的老四!”
头一遭,我的老爸犯了愁,“败家了,败家了!”一头扎进小的儿房里,我的老爸就不停地唠了起来,何以我的老爸就这样怕败家呢?你想想呀,这家若是让别人败光了,我的老爸又该败什么去呢?
“出什么事了?”小的儿见我的老爸犯愁的样子,这次有点动容,不像往次那样,小和尚念经,串皮不入内,当即向我的老爸问着。
“嗐,这回算是真的败家了,谁也没有办法了,没想到,门第显赫的侯姓人家,就这样一夜之间给败落了,倾家荡产了,一文不名了,完了,变成穷光蛋了,我看,你也要过几天穷日子了,别充什么姨太太了,回梨园行唱戏去吧!”我的老爸垂头丧气地说着。
“怎么,出人命官司了?”小的儿见我老爹说话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便也就开始有点紧张了。按照当时的一般情形,一户富绅老财,若会在一夜之间破产倒霉,第一种可能是遭了土匪的抢劫绑票,家中的重要成员被土匪绑走,价钱开出来,多少多少万,要钱还是要人?走投无路,只能倾家荡产凑钱赎人。何以不去告官?去警察署报案,请官方派防暴警察去捉拿土匪归案,既不致破产,又为民除害,岂不一举两得?只是不然,事情决不像人们想得那么容易,告到官府,确确实实还真是没有不能破的案,当然,你要花钱。花多少钱?比土匪出的价钱要高,高多少?因人而异,如果官方看着你这块肉肥,有时候他们出的价码,比土匪要高出两倍,还其中有分教,因为土匪收了你的钱,自己放腰包里也就是了,官家拿了你的钱,还要拿出一份来去孝敬他的上司,你说他不多要出一份来行吗?那么,除了挨绑票之外,还有什么飞来横祸会使一户人家破产呢?人命官司,有一个人出来告你害死了人命,吃官司吧,到最后,即使是不偿命,也要倾家荡产,那就算是一败涂地了。
被小的儿问得没法,我的老爸就将他四弟在赌场输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小的儿说了,小的儿一听,当即也是傻了,“完了,这个家算是败了,树倒猢狲散,赶紧各自想办法吧。”
只是,约莫是到了下午,小的儿也不是怎么一下看了一眼日历:“哟,明日就是鬼节了!”突然间,她叫了一声。
“鬼节又怎么样?莫非你也有亲人要寒衣不成?”旧历九月十三,鬼神要寒衣,各家各户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锞,每一个大纸包上,都要写上死者的名字,我们家是大户,去世的族人极多,每到鬼节烧纸锞的时候,几十个火堆,那也是颇为壮观的,常常是大门外人山人海,看老侯家烧纸锞,也是天津卫的一大人文景观。因为我们家烧的纸锞,有纸人、纸马、纸牛,到后来还烧过几辆纸汽车,因为我们都坐上汽车了,死去的先人们没有汽车坐,实在也是不孝。
“赶紧把四弟叫来!”突然,小的儿似有了锦囊妙计,风风火火地就让我的老爸去找他的四弟。
不容分说,我的老爸就把他的四弟找来了,“别犯愁了,也许你嫂子有办法了。”听说有了办法,喜得我的四叔回头就往我娘房里跑,一下子,我爹把他抓了回来:“是这个大嫂,你就听她的吧。”
“四弟,这件事,你有什么打算?”小的儿先不说自己的主意,听四爷述说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她才向四爷问着。
“嫂子,我有什么办法呀!要么是倾家荡产还赌债,要么是我去跳大河。”说着,四爷的脸上一片愁容。
“果然四弟真英雄,依我看,你如今只有一条路好走了。”小的儿胸有成竹地对四爷说着。
“嫂子,只要能想出办法来,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去!”四爷拍着胸脯地对小的儿说着。
“既然你听嫂子的,嫂子如今给你指一条明路,只是你要真有胆量。”
“嫂子,你说吧,事到如今,无论是什么路也要走下去了。”四爷横下一条心,他已是别无选择了。
“这样吧,明日是鬼节,明日凌晨子时,你到万国老码头,站到桥当中……”
“干嘛?”四爷立时听得毛骨悚然,全身哆哆嗦嗦地就向小的儿问着。
“那还用问吗,往下跳呀!”小的儿说得如此轻松,连我的老爸都打了一个冷战。四爷当时的神态,那就更可想而知了。
“跳下去之后呢?”四先生瞪圆了一双眼睛问着。
“跳下去之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小的儿坦然地说着。
“好一个小老婆玩意儿呀!”四先生急了,立即一蹦三尺高,冲着小的儿就是喊了起来,“我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看我的笑话,天理良心,你不得好死!大哥,你真是瞎了眼了。我大嫂这样好,你偏偏从外边领进来这样一个妖精,倒霉吧,大哥,迟早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这个狐狸精,就是我变成了鬼,我也饶不了你!”喊着骂着,四爷回身就往外走。这时,只听小的儿在后面说道:
“不听我的,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有你这样管的吗!”四爷还回过头来骂着。
“四儿她娘。”我的老爸总是这样称呼小的儿,因为四丫头是小的儿生的。“想不出好主意来,你不该再拿他开心,他已经是走投无路的人了。”
“谁说我想不出好主意来?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没人听。”小的儿自然要分辨。
“算了吧,你那是好主意呀?”已经走到门口的四爷,又回过头来说道。
“算了,既然你说我不出好主意,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去吧。”小的儿似是生气地说着,然后便狠狠地把门关上,又把我的老爸撵出去,一个人坐在屋里,再也不出声了。
到了晚上,四爷坐不住了,他到小跨院找到小的儿,可怜兮兮地问道:“嫂子真是有好办法吗?”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办法只有一个,跳河!”
“我跳!”四爷终于同意了“我明白嫂子的意思,我一个人死了呢,那笔赌债就算是一笔勾销了。我若是不死呢,一家人都要跟着吃亏。”
“随你如何想吧。”小的儿也不争辩,她只是和颜悦色地对四先生说:“当然要有个安排,一定要在鬼节的子时三刻,一定要在万国老铁桥上边。”
“换个别的地方不行吗?”四爷问着。
“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小的儿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来自 畅游助手 |
盲人行脚罗浮山
今日启程,一往无前,
诸佛菩萨,龙天护法,
普蒙加被,道业必成。
行脚就是了脱生死的一个捷径。
另外还有一种功德,
就是能度无量无边的众生
有情的和无情的都能度;
能见到我们的,与我们能说上话的
所以它的功德是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
十方如来都来护持和赞叹
苏东坡写下“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
罗浮山佛道并存,和睦相处,兴盛时有九观十八寺,十八寺中以华首寺为第一禅林。
距离深圳约70公里,国家5A级景区。
亲爱的盲人朋友们:
参加“行脚”
道业必成
累积“罗浮山”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功德
时间:
11月10日
预备会
报名方式:
莲微信:85264845040
真恒微信:
13714614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