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1
叶采萍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嫁入淮海坊虞家的。这桩事情当年在她周围人群中掀起不小的风浪,被人们翻来覆去地考证、探究、追踪、议论,足有大半年之久。那个年代,哪个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拥有一间方方正正亮亮堂堂,煤卫齐全的婚房,简直就是公主王妃一等的角色了。何况叶采萍是从打浦桥一带旧式里弄的一间三层阁里嫁进淮海坊的,好比一步登天了。
从前的淮海坊叫做霞飞坊,百多幢中西合璧联排式三层住宅,闹中取静,幽美高雅,入住者大都是殷实富足的人家,还有不少文人墨客聚集其间。虞家的那幢房子,传到虞志国父亲身上,也只二层楼两间向南的正房了。却有单独的大卫生间,楼梯间也蛮宽势,做饭统在底楼的灶间里,上下十多级楼梯,还算便利。
叶采萍嫁进虞家之前,虞志国的父母住小间,带阳台的大间用大衣橱拦出三分之一余,放了架钢丝双人床,是虞志国兄妹的睡窠,另外大半间既作餐厅又带会客。虞志国从农场病退回上海后,就和叶采萍去领了结婚证,虞志国父母便让出小间给儿子做新房。将大间里的餐桌挪到楼梯间,老夫妻俩与女儿隔橱同居一室。直至两年后,虞志国妹妹出嫁搬走,公公婆婆方才住得落定。又将餐桌搬回大间,毕竟,在楼梯间里吃饭太局促,偶有三两客人,便挤得调不转身。叶采萍从心底里感激虞家如此厚待自己。婆婆在阳台上养了十几盆花草,叶采萍将洗牛奶瓶的水蓄留着,每日傍晚细心地浇灌它们。她把感恩之心融化在日常点点滴滴的家务事中,所以桩桩件件都做得很出色。
2
叶采萍跟虞志国是中学同班同学。当年,虞志国是许多女同学心中的白马王子。虞志国在操场上打篮球,总会有一群女生在场边哇啦哇啦为他当啦啦队;轮到虞志国做值日打扫教室,与他搭班的女生总是抢先擦好黑板,又把扫帚抹布捏在手中,推搡着他道:“虞志国,你回家好了,这点点事情,我一下子就做完了。”
叶采萍就是这批痴癫癫女生中的一个。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幸运之神眷顾了叶采萍,老师竞安排她与虞志国同桌!那半年,叶采萍每天早上要用香肥皂洗脸,再仔细地抹上一层“友谊”雪花膏。那半年,叶采萍每天要更换短辫梢上的彩色玻璃丝,还在额前剪出齐眉的刘海。上学路上就借沿马路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后顾影,整理衣衫。
叶采萍相貌虽然平常,可她肤色白净,人说“一白遮千丑”,便令叶采萍多少有些动人之处。叶采萍希望虞志国留意自己,关注自己。偏偏虞志国上课时总是目不斜视,吝啬得连余光都不朝她撇一撇。叶采萍写字时有意无意将胳膊肘撑得很开,虞志国实在忍无可忍,便用指关节叩击桌面,示意她已经超越了界线。叶采萍只得讪讪收拢胳膊,叶采萍心里清楚得很,班级里不乏出身名门,长相出众的女生,他虞志国如何会看上她一个“下只角”出来的女生?每天上课能坐在他身边,氤氲于他的气息,叶采萍已经知足了。
他们那一届中学毕业时,已经有了上海工矿的名额。叶采萍有两个哥哥早几年都“一片红”下乡插队去了,所以她理所当然留在了上海,分到手帕二厂当工人。虞志国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妹妹上的是卫校,而且是卫生局的定向培养。这么一来,虞志国总归要务农了。幸而没去插队落户,分到崇明农场,还是班主任暗中相帮争取到的。
分配方案尘埃落定后,叶采萍很想安慰虞志国几句,乘机表露一下自己的心思。可是虞志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进入毕业分配阶段,虞志国就很少在学校露面了。她只知道虞志国住在淮海坊,却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码,又不好意思找同学打听,只好将日渐弥深的思恋藏在心底。倒是老天见怜,给了她走进虞家的机会,那已经是多年后的事情了。
叶采萍母亲在淮海路上的光明邨饮食店当服务员。与淮海坊只相隔两条马路。叶采萍凡厂休,必往光明邨跑,相帮母亲收盘子,擦桌子。母亲不明就里,嗔道:“在家里一只碗都不肯洗,倒上这里来做活雷锋了。又没有人会给你发奖状的!”母亲哪里晓得女儿的心思,叶采萍能站在光明邨店门口,斜度里眺望一下淮海坊水泥立柱挺括的门面,心里也是熨帖的。
恰巧那一日,虞志国的母亲到光明邨来买熟菜,让叶采萍碰上了。从前学校开家长会,女生一簇堆挤在教室门口点点戳戳,喏喏喏,那个眉毛拔得铅丝一般的就是虞志国的妈妈!所以叶采萍一眼就认出了她,自己的面孔莫明其妙就红了起来。却大大方方迎上去,恭恭敬敬叫道:“虞家姆妈。”
虞志国母亲猛不丁被叶采萍叫得疑疑惑惑,问道:“姑娘,我们好像不认得吧?”
叶采萍笑道:“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我叫叶采萍,和虞志国一个班级的,我俩还是同桌。”
虞志国母亲淡刮刮地客套道:“噢——是志国的同学啊,你分在这里当服务员?大集体吧?蛮好,蛮好。”
叶采萍感觉到对方细眉下的那双眼正像鸡毛掸帚扫尘般在自己面孔上移动,便娇憨地噗哧一笑,“哪里有这么好的运道,我是分在手帕二厂,讲讲是全民单位,三班倒,出门看月亮,回家数星星,白天难得出来逛淮海路的。”
虞志国母亲道:“难怪人家讲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志国若是能进上海的工厂,天天上夜班也情愿啊。”语罢,轻轻叹了声。
叶采萍察颜观色,晓得她心里不舒服,愈凑到她跟前,道:“虞家姆妈,你放心好了,农场每年都有上调进机关工厂的。虞志国下去四年多了吧?应该轮到他了呀。”
虞志国母亲陵睁着瞪着她,憋了片刻,冲口道:“可是,志国他,老在上海孵着,还会轮到他吗?”
叶采萍兀自吃了一惊,“虞志国他在上海?!”
虞志国母亲迅速地左右看看,拖住叶采萍走出光明邨,就站在马路沿口的梧桐树下,道:“你是志国老同学,我也不瞒你。志国考了两次都没录取,两个月了,成天关在房里……”
这一刻,叶采萍真急了,道:“虞家姆妈,一定要劝虞志国回农场去。无故旷工,表现不好,上调名额肯定轮不上了呀!”
虞志国母亲更急了,跺了下脚,恨道:“家里人谁敢这么劝?劝也劝不动他!”眼珠子一转,道,“叶同学,你相帮劝劝虞志国好吧?外面人反而好说话,说得重点也不碍事的。”哀哀求助的苦笑像张脸谱挂在她脸上。
叶采萍无端地心跳如急雨,喉咙紧得发不出声,只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就这样,叶采萍随虞志国母亲走进了淮海坊虞家。许多年以后,她已经记不得当时对虞志国说了点什么,只记得虞志国任她千句万句,只勾着脑袋一句不吭,可是第二天他真就回农场去了。
当年,虞家没有人告诉叶采萍,虞志国是因为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另抱琵琶别嫁了郎,这才万念俱灰,请了病假歇在家中,浑浑噩噩消磨时光。倒是叶采萍进虞家,从左右邻舍粒粒屑屑的闲谈中才一点点探得底细。那姑娘家住南昌大楼,与虞家门当户对,长得也很漂亮。却在虞志国两年高考失利后,迅速嫁给了一位几可做她父亲的美籍华人富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3
虞志国从农场调回上海,办的是病退。他母亲却是个手眼通天的活络人,一次次去街道里委会左右斡旋,终于把儿子弄进了一家街道机具厂,学做铣工,也算是一门技术活了。
虞志国的母亲被先前那位门当户对准媳妇的背叛弄怕了,宁愿讨个工人阶级的女儿进家门。在母亲的极力怂恿下,虞志国和叶采萍确立了恋爱关系。叶采萍不奢求虞志国对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已经很满足了。婚后第二年,她就生下一个像极了虞志国的女儿,由着公公取名“尔雅”。那时,叶采萍已从车间调到厂后勤部门工作,不用翻三班了。于是她心甘情愿将虞家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全包了。清早起来买菜做早饭,下班回家烧饭洗衣裳,厂休日更是一刻不停地扫地抹灰擦玻璃窗,连上下楼梯的扶手都抹得照得出人影。虞志国母亲逢人就夸媳妇贤惠大度,勤快本分。很快整座淮海坊都晓得虞家讨到了一房好媳妇,有公婆不满儿媳的,每每拿叶采萍来做榜样,数叨自家媳妇的种种不是。
那几年,叶采萍在虞家的日子过得风调雨顺,虽是忙碌,忙也忙得乐陶陶美滋滋。中学的女友常有小聚会,都惊叹她愈发白皙,愈发福相,愈来愈年轻了。交谈之间,叶采萍三句不离虞志国和女儿,从丈夫女儿的吃住行一一道来,描绘得有滋有味,就像端出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馋得女友们啧啧称羡。
不过再好吃的小菜多吃了也会犯腻,叶采萍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耀自己的小日子,便有人不耐烦了,道:“叶采萍,你屋子里那点事我们耳朵老茧都听出来了,还有没有新鲜点的东西啊?”说这话的叫章梅芳,是个长相有点欧化的女子。听讲她有几分之一的白俄血统。从前上学时,放学回家,路过复兴路上的花园洋房,章梅芳会指着其中一幢告诉女友们,这漂亮的房子曾经是她曾祖父的产业。同学们背后都笑她吹牛皮不打草稿,你曾祖父有那么大的房子,你们一家人还会挤在顺昌路老式里弄的一间前厢房吗?你还会夜夜爬阁楼睡觉吗?
章梅芳挖苦叶采萍,叶采萍非但不生气,反而更为得意。章梅芳当年也是虞志国的崇拜者,并且老同学中曾经一度传言,若不是住南昌大楼那位强有力的竞争者插入,虞志国差一点就跟章梅芳好上了。叶采萍听了只淡淡一笑,对章梅芳一如既往地亲近热络。因为她相信,这种传闻肯定是章梅芳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倘若真有点影子,南昌大楼那一位别嫁后,虞志国怎么不回头找你呀?愈是这样,叶采萍愈是喜欢将虞志国拿出来做话题。譬如描绘他生活上如何懒散,早上起床,牙膏要替他挤好,洗脸水要替他倒好;下班回来,拖鞋要替他放在脚边,茶水要替他放在手边。他呀,只晓得打开录音机背英文单词,每天晚上看英文书要看到半夜。讲讲是在埋怨虞志国,谁都听得出她言语问对虞志国的浓情密意。
章梅芳乜斜着眼看着她,问道:“虞志国这般努力学习英语,不成他想出国留学么?”
叶采萍仿佛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志国心大得很,哪里肯在工厂里孵一辈子?再讲他大伯伯小叔叔都在美国定居,都愿意帮他出担保。现成条件摆着,我也不好拖后腿呀。”语罢,仰首伸眉地格格笑起来,那笑,声声饱满,像一串串颗粒硕大色泽晶莹的上等珍珠。那几年,出国留学风正起于青萍之末,渐呈急骤之势。淮海坊中人家大都有海外关系,都陆续行动起来。
章梅芳耸耸肩,笑道:“采萍,你这只风筝放出去,收不收得回来哦?美国那种地方,开放得很呢。”
叶采萍两颊肌肉有点僵硬,章梅芳的话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把她掩藏着的心病挑出来了。她仍撑住了笑脸,道:“他这种老夫子,谅他有贼心也没有贼胆。何况,风筝线攥在女儿手里呢。”话说完想再格格地笑出一串,终究有点心虚,一开口,珠儿散了线般,有气无力了。
4
尔雅六岁的时候,虞志国的出国签证终于办出来了。虞家像得了状元喜报一般,团圈报喜,亲朋好友,街坊邻舍,无一遗漏。免不了请客,分发糖果。叶采萍犹犹豫豫地跟虞志国商量,是否也请老同学聚一聚?虞志国竟一口答应了。曾经有一段,虞志国因两次高考落榜,便拒绝参加任何同学聚会,甚至不愿去母校出席校庆活动。如今赴美留学,鱼跃龙门,方才挣回了面子。
叶采萍母亲听讲女儿女婿要请同学吃饭,自告奋勇道:“那就去我的店里,我跟经理打声招呼,开个包间,打八折……”
“妈,你不要瞎起劲好吧?”叶采萍不等母亲讲完就打断了她。不见得让同学们看着自己母亲身着服务员服装端菜倒茶的模样!再便宜,她也不会自取其辱。叶采萍已经划算好了,她和虞志国结婚时,虞志国不愿张扬,因而故友中一颗喜糖都没发。这回,也是她和志国在老同学面前头次双双亮相,自然不能草率。她决定到刚刚开张的上海宾馆里去摆宴,包间太昂贵,就在大堂中包了一桌。价钱仍是贵了点,怕婆婆心痛,只报了半价,自己宁愿掏私房贴。
一只圆台面,最多也只能邀请十位同学,加上他们夫妇俩,十二个人一桌,已经不宽绰了。虞志国上中学时,总是摆出一张林中高士孤傲淡泊的面孔,所以他没有要好贴心的朋友,请谁不请谁于他来说都一样。叶采萍却是一根根指头扳过去,横挑竖拣,一要在社会上混得稍微得法的,二要跟她稍微谈得来的。还有一点,她挑中的女生,都曾经是虞志国的仰慕者,其中自然有章梅芳。
开宴那天,叶采萍翻出结婚时穿的玫红织锦缎嵌银线缠枝梅花中式外套,对着镜子横看竖看。生了尔雅后,她发福了不少,特别是腹部像反扑着一口炒锅,最下面那粒纽扣已经扣不上了。索性敞着,戴一条深灰乔其纱长围巾遮挡一下,还是蛮有风度的。
平素叶采萍忙里忙外,顾了老公顾公婆,顾了大人顾小孩,最可疏忽的就是自己。每日出门,从不画眼线涂唇膏。这回,她向婆婆讨得一支已经干裂的旧唇膏,羼点甘油,仔仔细细描了唇。她的唇形原就鼓突饱满,点了红,愈发诱人。叶采萍觉得太艳了,又用手纸擦去一层,方才自己满意了。
虞志国看她在镜子跟前磨蹭了半天,有点不屑道:“老同学碰碰头,还不至于这样隆重吧?”叶采萍翻他一个白眼,“你不想你老婆显得比人家老气吧?”虞志国便闭嘴了。自打拿到了出国签证,虞志国变得没了脾气,样样都随叶采萍拿主意。
那一晚的聚会,是叶采萍人生中的高光点。她是那样的兴奋。她从同学们的眼神中体会到自己是多么光彩,多么令人羡慕。章梅芳的目光几乎都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匆匆一瞥,也是垂下了眼帘,掩饰住心思。章梅芳只是寻住虞志国拚酒,叶采萍晓得虞志国敌不过,便挺身为他抵挡。结果她和章梅芳都有点醉,章梅芳躲进包房的洗手间好一会才出来,她却滚在虞志国怀里笑得停不下来。
当年的叶采萍哪里能够预料?这场聚会带给她的光彩会像烟火般瞬间绚烂后便熄灭了,且再也没有重新燃放。
5
虞志国兜里揣着父母给他的一千美金,登上了越洋飞机。全家人都去机场送行,他拥抱了父亲母亲,又在女儿脸颊上猛亲了一口,却只拍了拍叶采萍的背脊。叶采萍硬撑着灿烂的笑脸,冲他道:“写信啊!信封都在箱子的侧袋里。”叶采萍生怕虞志国忙起来忘了写家信,特为备了二十只航空信封,连地址姓名都替他写好了。虞志国“嗯”了声,一转身,便进了验关口。那一刻,叶采萍多么想扑进他的怀里,闻一闻丈夫身上令人心醉的气味。可是虞志国没有给她机会,即便有机会,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叶采萍也做不出来的。叶采萍只好委委屈屈,眼睁睁望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竟永远失去了与虞志国亲昵的机会。
出去头一年,虞志国十天半月总会给家里一封信,用的都是叶采萍为他准备的信封,收信人自然都是叶采萍。叶采萍先关进自己房间看信,看完了,再去念给公公婆婆听。其实虞志国信里面无非报报平安,问候问候,几乎没有夫妻间的私房话。可叶采萍念信时,总喜欢念念停停,目光在信上来回搜索,以显示有些话是写给她一个人的,不方便公开的。
临近年底,叶采萍收到章梅芳寄来的大红请柬,请她到陕西路淮海路口的美心酒家赴宴。原来章梅芳竟辞职下海做生意了。
此番她只身赴宴,虞志国不在身边,便无心修饰自己,临出门前解下饭单,只随手套了件自己织的枣红粗绒线开襟毛衣,却没忘记把虞志国这大半年寄回来的近二十封家信齐整整用块旧纱巾包了,放进提包。
美心酒家离淮海坊没几脚路,叶采萍到得早,大堂里团圈看来,不见熟人,便至服务台询问。原来章梅芳是在二楼包了单间,心里先就有点酸忌了。忐忑地跨出电梯,劈面撞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大波浪鬈发优雅地搭在肩上,一身藕荷色薄呢套装剪裁合体,脖子上黄澄澄一圈金项链映得唇色愈是鲜红欲滴,又浓浓地文了黑眼线,托着花团锦簇的笑容迎上来。叶采萍一时没认出她,愣怔着。她搡了她一把,道:“叶采萍,洋学生太太了,好大架子,不理人啊?”
叶采萍惊得张大嘴,好半天才道:“章梅芳啊!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脱胎换骨似的,谁还敢认啊!”
章梅芳浅浅一笑,自得之情仍从唇角泼洒出来,道:“叶采萍,还说我呢!虞志国给你买了点什么洋玩意?别那么小气,也不穿戴出来让我们老土开开眼界。”
叶采萍心里一个格登,直恼恨自己太疏忽,太随便,没有换件别致点的衣裳来赴宴。包间里暖气很足,可她又不能脱去绒线外套,因为内里的棉毛衫太陈旧。可裹着绒线外套自觉臃肿不堪,在章梅芳的比照下愈显落拓。只得收敛了往日轻俏爽利的脾性,尽量少说话,恨不得隐身才好。
偏生章梅芳不让她消停,不停地把她介绍给各路宾客,言必称“她是我最好的女友,当年班级中出了名的大美女”。叶采萍晓得她明里抬举,实为寒碜,却又无法躲避,木偶似的被她牵来牵去。待开宴,叶采萍已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哪里还有什么胃口。
叶采萍从包间门口摆放着的花篮上才晓得这日正是章梅芳承包的“芳芳童装商店”开张的日子。包间里挤挤插插摆下五桌圆台面,叶采萍那一桌全是中学同学,章梅芳不停地离席,一桌一桌地敬酒。只要她一离开,叶采萍就觉得呼吸顺畅许多。她终于觑着章梅芳离席的空隙,将虞志国的家信拿出来,大度地笑道:“谁集邮啊?志国寄来的美国邮票你们要不要?”
桌子团圈顿时发出欢跃声,四五个同学都伸出手来抢。叶采萍特为关照道:“掀邮票管掀邮票,不准偷看里面的信啊!”有人便道:“都是些什么甜言蜜语?让大家分享分享嘛!”大家又发出一阵哄笑。
这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把章梅芳逗引回来了,问道:“有什么乐事?让我也饱饱耳福。”
叶采萍故作随意道:“他们把虞志国寄回的美国邮票都瓜分了。下回志国来信,我替你留几张。”
章梅芳浅浅一笑道:“不用不用,我又不集邮。”话锋一转,“虞志国什么时候接你出去陪读呀?”
叶采萍强笑道:“他正在办手续呢。我不急,尔雅还小,再讲,他父亲母亲哪里离得开人?”心中却悄然升起一片薄雾,心境黯淡了一层。
6
叶采萍原以为虞志国语言学校毕业,进了正规大学,放暑假即可回来探亲。没料到虞志国头一年语言学校读下来,托福成绩却没有过关,只好继续操练语言,学费却成了问题。在美国定居的伯父已经提供他住宿,无法再向他们开口求助学费。虞志国只好先打工赚钱筹学费。这么一蹉跎,待虞志国考出托福成绩,已是第三年的圣诞了。
那年,虞志国信中说,假期里要申请大学,回不了家;次年,他终于被州立大学录取,临放假,又写信说,假期里要打工挣钱,也回不了家。这样,年复年的,直捱到虞志国大学毕业。叶采萍屈指算算,虞志国已经整整七年没回家了,也就是说,他们夫妻整整七年没见面了!这七年中,虞志国从来没提及接她和女儿出去伴读的话题,叶采萍也不好意思问他。她总是太善解人意,她想他打工挣的那点钱,应付他的学费就已经捉襟见肘的了,自然是负担不起她和女儿的生活费的呀。况且,他父亲母亲是希望他念完书回来做事的,那又何必接她和尔雅出去呢?这么想想,叶采萍一次又一次地将出去伴读的念头生生地压了下去。
虞家阳台上的十几盆花草在叶采萍精心养护下枝叶繁盛,春天了,蔷薇攀过铸铁栏杆,嘟嘟噜噜地垂吊下去;冬天的时候,青瓷盆里的水仙挤挤撮撮一团一团的金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七年时光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虞尔雅长成一个俏丽妩媚的小少女,也足以磨损掉叶采萍昔日的丰腴和圆润。最最要紧的是,日往月来,时移世易,叶采萍曾经十分满足的生活样式不知不觉改弦易张了!
叶采萍下岗了,那爿曾经以生产优质丝帕,远销欧洲市场的手帕厂已不复存在,厂房已成了人家的仓库。当时,叶采萍还没到法定退休年龄,政府有项政策叫“待退休”,每月领几百元生活费,自己到社会上去找工作。有一度,叶采萍捏着那几张软沓沓的纸币,惶惶然不知所措。
淮海坊人家的生活大都保持一定的水准,进出弄堂,遇街坊邻居寒暄之际,眼角余光只消从你拎着的马夹袋,蜻蜓掠水般一扫,便晓得你们家的经济状况了。叶采萍毕竟是淮海坊里的外来人口,底气不足,面子上的这口气,她是万万不可输掉的,便是省也只能省在内里。可是,公婆是省不得的,女儿也是省不得的,能省的只有自己了!不再去沪江美发店做头发,不再去益民百货买粉底霜,饭桌上的荤腥尽着公婆女儿吃了,轮到自己,剩汤淘淘饭将就过去了。叶采萍真正是绞尽脑汁,能省一钿是一钿啊。却仍是捉襟见肘,几次弄得买小菜钞票也掏不出了,只好把自己的私房钱一点一点贴补进去。
叶采萍不能向娘家讨救兵,娘家人都以她嫁入淮海坊为荣,她回一趟娘家,每每排场成元妃省亲一般。她若说她手头没有余钱,谁会相信啊?她更不能跟公公婆婆叹苦经,当初,她嫁进淮海坊,公婆就订下了规矩,房子无偿让你们住,家中一切日常开销便由你们负担。况且,公公婆婆总以为儿子是有美金寄回的,并且常常会提及。叶采萍有苦说不出,虞志国统共寄回几次美金啊?每次不过两三百元,本利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千元的!
几年前,公公婆婆开通了家里电话的国际长途,虞志国十天半个月会打个电话回家问候一下。座机是装在大房间里,好几次,叶采萍想给虞志国打电话,让他寄点美金回来救急。却只是想,哪里有勇气去打?一来公婆总在屋里坐着;二来她心里很清楚,虞家接纳她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她能干勤快、精打细算,把家里的事体安排得妥妥帖帖。倘若她向虞志国开口讨钞票了,虞家人会怎样看待她?虞志国又会怎样看待她?这才是最关紧的呢。
叶采萍窝了一肚子委屈,无人倾诉,郁闷之中,倒想起一个人来——何不去找章梅芳想想办法?年纪一点点爬上去,她和章梅芳往日的芥蒂早就被绵密的日脚碾成粉末了。章梅芳生意做得不错,圈内人称她童装女王,联营店已开了好几爿,人的身价高了,待人接物派头就不一样了。叶采萍的盘算,最好能到章梅芳的店里卖童装去,这种生活做起来不吃力,章梅芳开工资也不会很苛刻。叶采萍拿定主意了,见了章梅芳头颈缩缩,脑袋低低,唱一出苦道情,人都说哀兵必胜嘛!
午饭后,公婆会午睡片刻。叶采萍洗了碗,只将围单解下,也不修饰,既然要唱苦道情,邋遢些反而好,便出门找章梅芳去了。
芳芳童装店就在淮海路瑞金路口,两开间的店面是朝着淮海路开的。章梅芳的经理室在二楼,却要从瑞金路上的一条弄堂拐进去,从后门上去。
经理室的门虚掩着,年轻的秘书抑或叫助理的姑娘认得叶采萍,笑道:“叶小姐,章经理在接电话,你先坐会吧。”又麻利地泡了杯茶,搁在她手边的茶几上。
叶采萍被人称“小姐”,心里还是受用的,这证明自己还是显年轻嘛。她捧着暖暖的茶杯,隔着杯中升腾起的水雾朝门的缝隙中望进去,正好看得见章梅芳。章梅芳听电话的形态绰约多姿,一手捏话筒,一手夹支细烟袅袅的摩尔烟,微偏着脸蛋,笑靥隐隐。考究的紫青羊绒外套过滤了她身上年岁的痕迹,文得漆黑的眼线令她的眼珠特别亮,忽嗒一闪,让人惊艳。
叶采萍再一次地自惭形秽。每每碰见章梅芳,这种令她沮丧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章梅芳显然也看到了她,用夹着细细烟棍的手优雅地朝她摆了一摆。叶采萍胸口突然涌上一团酸楚,连忙抑制住了,咧开嘴,也朝她摆了摆手。
章梅芳仰起脑袋嗬嗬嗬地笑了一串,终于放下了话筒。叶采萍连茶杯都来不及放下,捧着就冲进了经理室,一屁股坐进沙发圈椅里。
章梅芳抬起柳叶眉,探究地盯住她,含笑带嗔道:“发生什么大事体了?令我们向来端庄娴淑的虞太太在人家午休时间横闯办公室的?”
叶采萍也晓得自己有点失态,事关生计,也顾不得讲究腔调和姿态了,眼圈一红,道:“梅芳,我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这么一开口,眼泪水就跟着下来了。
章梅芳拎着一盒高档纸巾走到她身旁,窝了腰,把纸巾盒往她怀里一塞,压低了声,道:“事体真有这么严重啊?是不是虞志国他……在外面有什么花头了?”
叶采萍慌忙摇头,长叹一声,便将自己的窘况一一道来。
章梅芳又转回她的座椅上,又点了支烟,问道:“采萍,你要借多少只管说好了。”
叶采萍面孔哄地涨红了,忙道:“梅芳,我不是问你借钞票来的,我想在你公司里讨一份生活做做。我们这种人,你总归清楚的。做生活不会偷懒,不会耍花枪,不会拆烂污……”
章梅芳忽然就嘿嘿嘿地笑起来,叶采萍噎住了声,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她恨恨瞪了章梅芳一眼,吃力地站起来,别转身要走。
“采萍,你做啥呀?”章梅芳喊住她,“我又不是笑你,事情太凑巧,我才笑的嘛。”
叶采萍没好气道:“天下巧事都让你碰上了,值得你这样开心!”
章梅芳道:“方才我不是在接一只电话吗?福开源老板徐贵棠托我帮他物色一个可靠的管家婆,兼任办公室主任和公关部主任的角色。他那些大姑子小姨子搅得他七荤八素的;请过一位外来妹,听讲还是大学生,却弄得他老婆闯到公司唱了一出金玉奴棒打无情郎。我是在骂他,谁叫他偷食猫儿不规矩?他冤枉鬼叫,讲他老婆更年期,见不得年轻的女人。现在他们夫妻达成协议,再要聘人,年纪必须是四十岁以上的老阿姨。又要人老实本分,又要脑子活络能拉生意,又不好长得太妖腻,又要上得台面,代表公司形象。我正跟徐老板讲,这样的人哪里找得到?索性做个机器人吧!不想这样的人突然就出现了!”便盯住叶采萍,嘿嘿地直顾笑。
叶采萍何等聪明之人,已明白章梅芳的意思,喜出望外,真想朝她作揖。仍收敛着表情,矜持道:“我们小工人做惯了,哪里当得起这般要紧的角色?”
章梅芳正色道:“不是我不想让你进芳芳童装做,徐老板公司比我大,薪水开得比我高,这么好的机会,你要错过,虞志国晓得了,肯定要骂我的。”
叶采萍这才绽开笑纹,道:“那先做做看吧。要是徐老板不称心呢?你还是得给我留一只饭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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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采萍去福开源上班,因听了章梅芳的介绍,晓得老板娘管徐老板管得很紧,所以她穿了身素净的衣裤,素面朝天,就去公司了。果然老板娘横竖看了她一阵,铁板的面孔终于柔顺起来。章梅芳不愧在商场打拼了几年,眼光称人还是称得很准l-一叶采萍真正是最合适做这份工作的人选啊。她才走马上任不久,正遇上她的前任眼泪鼻涕地上门讨说法,言之凿凿称,握着徐老板“性骚扰”的把柄。老板老板娘统统避而不见玩失踪,只推出叶采萍作挡风的墙。叶采萍与那个姑娘关起门来谈了不足一个时辰,门咣地打开了,叶采萍搭着姑娘的肩胛走了出来。姑娘的眼泡皮虽是红肿,神情却已平静。叶采萍热热络络送她到电梯口,笑道:“走好啊,碰到难处,尽管来找我好了。”全公司的员工都惊愕地盯住叶采萍,这位相貌平平衣着朴素的叶阿姨,究竟会施什么法道啊?轻而易举就制服了那样一个“妖精”?叶采萍被众人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浅浅一笑,只说了句:“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这以后,叶采萍仿佛成了公司的救命菩萨,凡有难缠的生意经,老板都叫叶采萍去缠。叶采萍最大的好处,就是心相好,不怕人缠。人说一句,她会笃悠悠八句十句回过去。通常总能缠出点名堂来。老板渐渐倚重于她,暗暗给她长了薪水。关键在于,老板娘从不吃她的醋。老板娘看看她一年四季衣裳灰脱脱,头发乱蓬蓬的,公司上下都喊她叶阿姨,自然而然就放松了警惕。有时,老板出差带叶采萍一起去,老板娘也不阻挠,反而嘱托叶采萍暗中看住老板不要让他去泡歌厅夜总会。
叶采萍现在薪水比在手帕厂多了将近一倍,手头有了钱,日子就过得鲜活起来。下班回家,到长春食品公司兜一转,两三只塑料口袋装得满腾腾的,走进淮海坊,碰到街坊邻居,喉咙嘭嘭响起来:“王家姆妈,我买了只牛肘子,煮罗宋汤,尔雅顶喜欢吃了。还有一段银鳕鱼,清蒸蒸,年纪大的人牙口不好,松软一点,刺又少。”
星期日午后,公婆房中电话铃乍响,叶采萍正在楼道里扫地,耳朵划到婆婆的声音:“志国,你好吗?”便知是虞志国来电话了,磨蹭着侧身听,胸口胀胀的,想象着虞志国此时此刻的神情。终于捱到婆婆喊:“采萍,志国的电话。”顺手将扫帚靠在墙角,窜进屋去。她捏着话筒一时竟不知讲什么。对方说:“辛苦你了,小叶,这些年……”叶采萍鼻头根酸叽叽的,忙打断道:“志国,尔雅天天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上中学了,我教不了她……”虞志国稍顿,声音闷闷地道:“告诉尔雅,爸爸明年拿了文凭就会回家看她……”叶采萍顾忌着一旁的公婆,强忍着,没有让笑容在面孔上泛滥开来。
叶采萍以为,再熬过一年多点日子,虞志国学成归来,合家团聚,她的美好日子便会重新开始。她哪里料得到,她所向往的美好日子只是一座海市蜃楼啊!
就在虞志国打回这只电话不久,虞志国的妹妹领着儿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
虞志国妹妹叫虞志琴,大家都喊她阿琴。阿琴的丈夫在外头不规矩,把脏病都带到阿琴身上,害得阿琴偷偷摸摸寻医问药,治了大半年。实在隐忍不住,便离了婚,搬回娘家来住了。
那日,叶采萍下班得晚,买了熏鱼和酱蹄,心想炒两只素菜便可开饭。却看见小姑子与她儿子都在公婆房中,一忖:姑娘是娇客,必要再添两只小菜的。慌忙拉开冰箱寻找存货,翻出几根广东香肠,可凑一只香肠炒蛋。正待继续,忽听婆婆唤道:“采萍,你过来一下!小菜让阿琴去端整。”
叶采萍疑疑惑惑走进公婆房间。公公坐在藤圈椅上,翻着一张隔日的夜报,事不关己的模样。婆婆亲热地拉她坐在方桌旁,笑眯眯地单刀直入:“采萍呀,这桩事体,我想来想去,只有跟你商量了……”叶采萍望着婆婆面具似的笑容,心头腾起不祥,手心都出了冷汗。
果然,婆婆告诉她,阿琴离婚了。她男人吃喝嫖赌,把一点积蓄都折腾光了,所以阿琴是两手空空回娘家的。婆婆叹息道:“让阿琴母子挤在大房间吧,你晓得的,你公爹有失眠症,怕吵;让阿琴母子跟你们挤着住吧,两个孩子都大了,似懂非懂的,住在一室也不大方便……”顿了顿,笑得更贴心了,道:“只好采萍你委屈点,把小房间暂时让给阿琴母子住……”
叶采萍感觉到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刷地凝固住了,背脊骨一阵阵地发麻:莫非虞志国真在外面有了花头,借此把我扫地出门,赶出淮海坊去?!
婆婆被皱纹裹住的眼珠子在她面孔上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嘿嘿一笑,又道:“尔雅呢,把八仙桌挪出去,便可以在大房间里搭张小床,小姑娘手脚轻,不会吵她爷爷的。你呢——我想了想,把过道里那张壁橱清理出来,也有二尺多宽了,搭张钢丝床绰绰有余,拉一条布帘;也蛮通气的。其他东西不动,只是挪张铺。
婆婆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殷殷地盯住叶采萍。叶采萍感觉被她盯着的皮肤上长出了一粒腐烂的黑痣。
叶采萍却先松了口气,婆婆并没有叫自己搬出淮海坊的意思!随即又想,婆婆碰到难处,首先跟自己商量,真是把自己当贴心人了,心口热了起来。再盘算一下,是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不见得自己去跟公婆同居一室啰!一来阿琴也蛮可怜,做嫂子的总要显得大度一点;二来,她阿琴总不会在娘家住一辈子吧?这三嘛,志国明年就要回家,公婆万万不会让宝贝儿子挤在壁橱里睡觉的呀!这么一转念,叶采萍便习惯地撑开了温存如秋菊般的笑容,轻声道:“妈,你这么安排蛮好,我没有意见。我会关照尔雅,叫她手脚轻点,不要吵扰爷爷。”
叶采萍做媳妇做惯了,凡事习惯替别人着想。她哪里能料到,她这一搬出正房间,就永远回不去了呢?
8
虽讲只是挪个铺,收拾起来也大惊动了一番。楼道壁橱里翻出许多陈旧货,婆婆一样样过目,该收的收,该丢的丢。老洋房的壁橱做得考究,团圈铺了齐肩高的樟木板,叶采萍统统擦拭了一遍,竟然能照得出人影。婆婆叹道:“老早怎么没想到做睡铺?有这点樟木在,蛇虫百脚都不会钻出来了!”言下之意,还让叶采萍占了便宜!
撑开钢丝床,壁橱的长度里还有尺半空余,刚巧好塞进一只小茶几,放一只小台灯及其他零散杂物。叶采萍又在樟木护壁上敲了几只洋钉,挂挂衣裳什么的。壁橱原是两扇双向拉门,日里拉上,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夜里开半扇门,放下一袭布帘,睡在里面也还不觉得逼仄闷人。
阿琴里里外外帮着叶采萍搬东西,口中一声一个“嫂子,谢谢”,叶采萍愈发坦气道:“阿琴,自家人用得着谢吗?”
毕竟还是有不方便的,因为叶采萍的衣物还放在原来房间的衣橱里,每每要取东西,反倒要跟阿琴打招呼了。起初一段日子,阿琴还蛮客气,说:“嫂子,这原是你的房间,你尽管来拿东西好了。”叶采萍身为公司公关部主任,经常有应酬,三日两头要换衣裳,衣橱开出开进的,渐渐地,阿琴面孑L上的颜色就有点不好看了,言语中也常常夹带骨头。
叶采萍并不跟她计较,只是将一些经常要穿的衣裳挂到公司办公室的橱里去了。老板对她很优待,单独给她开了间办公室。这样一来,她在家里换衣裳的次数就大大减少了。
有一日傍晚,快下班了,叶采萍却接到老板电话,说晚上有新加坡重要客商的会见,要她准备准备,半小时后,小车来接她去宾馆。叶采萍匆匆换上套装,不料章梅芳闯了进来。
章梅芳是合巧路过,心血来潮找叶采萍聊天的。公司员工都晓得这位芳芳童装女老板是叶采萍的老同学,故而并不阻拦,也不通报,随她径直闯上楼去。
章梅芳一对藏在灰蓝眼影里的眼珠骨碌碌地在叶采萍身上转了两圈,坏笑道:“下班时间快到了,还收拾得这般齐整,有约会吧?”
叶采萍边拢头发,边嗔道:“你呀,心思总往歪路上去!晚上要跟新加坡客人谈生意,总不见得蓬头垢面地去见人哕!”
章梅芳扑哧一笑道:“徐贵棠那点花头精我还不晓得,抬出个新加坡客户做幌子罢了!”
叶采萍一愣,方才明白她的意思,两颊腾地烧起来,跺了下脚,压低声音喊:“章梅芳你要死啦!瞎话三千,喉咙咣咣响。公司人都在外面呢。你存心想敲我的饭碗啊?”
章梅芳目光旋锥般盯了她一会,惊讶道:“你跟徐贵棠,没有发展下去呀?”
叶采萍气得脸发白,又跺了下脚,道:“亏你想得出的,我年纪都比徐老板大好几呢,再讲,我是那种人吗?拿了人家一份工资,总归要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好,对吧?”
章梅芳息顿片刻,微微点头,道:“虞志国好福气,讨到你这么忠心耿耿的老婆。可笑他徐贵棠是自作多情了。”
叶采萍搡了她一把,“乱嚼舌根要生疮的!我看人家徐老板也是规规矩矩的人,前头的事,多半是那个外地小姑娘存心勾引的吧……”
章梅芳嗤地一声,不屑道:“那你也太小看徐贵棠了,是他多次在我面前夸你,讲得你花好稻好,我是看透他的心思的……”
“好了好了,我是你介绍进他公司的,他当然要在你面前讲我好啰,夸我其实是夸你嘛!”叶采萍虽打断了章梅芳,她那句话却是实实在在听到心里去了,心口莫名地荡开一片涟漪,只是不愿意往深处想下去罢了。
窗外传来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声,这是徐老板的小车到了,在喊叶采萍下楼呢。叶采萍连忙拎起漆皮小包要走,又感到不好在章梅芳面前显得太急切,便停住,笑道:“梅芳,你晓得吧?开春志国就毕业了,他说拿了文凭马上回家的,我总算熬出头了!”
章梅芳道:“等虞志国回来,我做东,班上同学好好聚聚啊。”又意味深长地追了句,“晚上陪客户,酒少喝两口哦!”
叶采萍道:“放心好了,没有人能灌醉我。”却莫名地耳根发烫,躲开章梅芳的目光。
9
这一年春姗姗来迟,突然风向一转,春却如火如荼了。蔷薇花团团簇簇一下子攀过了铁栏杆,呼啦啦地倾泻下去。几只蝴蝶整日价就盘旋在虞家阳台上。
虞志国真就要回家了!电话里铁钉板说了回程的日期。叶采萍内心欢喜了几天,渐渐地,却又焦躁不安起来。眼见得日脚步步逼近,她一直等待着婆婆发调头,请阿琴和她儿子让出房间,她也得上上下下收拾收拾。她特为去马路斜对过的床上用品商店买了新床单新被套,虞志国过日子向来穷考究,又开了这些年洋荤,一点都将就不得呀!可是婆婆虽则每日都在磨叨儿子回来的事,却始终不提儿子回家住在哪里的关键问题!
叶采萍等待了几天,实在煎熬不过了,急中生智,便让尔雅去提醒婆婆。又万千关照尔雅,千万不可说是妈妈的意思,只说你自己想爸爸,懂吧?
尔雅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头已蹿得比妈妈高出半只脑袋,遗传了父亲端整的五官和母亲细腻白皙的皮肤,活脱一个美人胚子。却应了一句老古话,聪明面孔笨肚肠。倒不是脑筋真有什么毛病,平素待人接物的礼数十分周到,街坊邻居都夸她有家教;唱唱歌跳跳舞也蛮灵光,经常参加学校里的文艺演出,照片还在校门口的宣传栏里贴着呢。只是在读书方面缺了一窍,特别是数理化常常要开红灯。叶采萍也想了许多法子,上补习班,请家教,考试成绩只要及格,就奖励钞票,可惜见效甚微。捱到去年考高中,叶采萍到处托人,破费了不少钞票,终究尔雅考分差得太多,进不了区重点高中的校门。后来,叶采萍还是听进了章梅芳的话。章梅芳道:“与其蹩脚的中学读高中,三年后也是考不取大学的;不如去上职校,譬如,上海旅游专科学校,最合适小姑娘读了。三年导游专业出来,只要人登样一点,机灵一点的,多少家旅行社都抢着要呢,何况尔雅这等模样的!”
恰好章梅芳公司接了旅游职校做校服的定单,跟校长打了个招呼,尔雅便进了旅游职校最吃香的涉外导游班。
尔雅现在住校,一个礼拜只星期六回家住。毕竟年轻,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在记忆中已经变成很模糊的影像,自然想不周全。经妈妈一提醒,想想这真是个问题呢。便转进隔壁房间,冲着奶奶急急忙忙道:“小孃孃怎么还不把房间让出来呀?我爸回来叫他睡楼梯间啊?”
奶奶盯住她呆了片刻,先将门掩上,敛着声道:“你喳啦喳啦做什么?让你小孃孃听见,只当你妈在赶她走呢!”
尔雅嘟着嘴咕哝道:“本来就是我们的房间嘛!”
奶奶叹了口气,“我也是难做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小孃孃在外面受人欺,娘家人不好再给她气受,对吧?倒是你爸爸大度,电话里说了,他回来探亲笼统只有半个月假,就不要让阿琴搬出搬进了。他会去附近宾馆开一间房间。这笔费用他可以想办法报销掉的。我想想也好的……”
尔雅双手一合,蹦起来道:“那我也跟爸爸住宾馆去。”
虞志国母亲盯着孙女的面孔问:“是你娘叫你来说的吧?采萍什么意思嘛?你爸会不告诉她?”
尔雅道:“我妈什么意思也没有,是我的意思嘛。”便转身去跟妈报讯去了。
叶采萍听尔雅这般一说,暗自沉吟:志国电话里怎么没提这桩事呢?再节约电话费这样重要的事情总该提一句的。不觉百转回肠起来。
晚饭之际,叶采萍昆乱不挡地烧了一桌小菜,上上下下跑了十几回,腿骨都跑直了。肚皮里犯疑:阿琴今天怎么不出来搭把手,相帮端端小菜啊?
公公婆婆都坐定了,尔雅连连喊饿,早已动起筷子,却不见阿琴和儿子的影子。叶采萍欠起身道:“我去喊阿琴……”婆婆拦下她,“算了,我们先吃吧。”叶采萍狐疑地扭头看看,阿琴房门关紧了,打哑谜一般。
婆婆便用筷子点点叶采萍道:“你这么个直性子人,也学会三弯九转耍花腔呀?你叫尔雅来讲房间的事体,候巧让阿琴听到了,关在房间里哭了半天呢。”
叶采萍迅速白了尔雅一眼,忙道:“妈,你弄错了,不是我叫尔雅……”
婆婆挥挥手,打断她:“妈也体谅你的苦衷,睡在壁橱里总归不方便。当初让出房间,她也没有强迫你,对吧?志国在电话里既然已经表态不要阿琴搬出搬进,你何必再挑这个话题呢?一家人弄得跟唱三国演义似的,你说尴尬不尴尬!”
“妈,我没有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叶采萍张口结舌面孔涨得血血红。平素多少利落的一张嘴,竟然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她原想解释说,志国并没有告诉我要订宾馆的事啊!可是话到舌尖又卷了回去,这么重要的事情,志国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商量?电话里竟一点点口风都不露!这才是她最煎熬的呢!可她不愿意让虞家人晓得志国对她的这种态度。所以,她宁愿吃进冤枉官司,横竖横,就任由婆婆责备吧!
10
隔日就要去机场接虞志国了,叶采萍突然心慌意乱起来。早起梳洗时镜子里的一张面孔,搓来搓去总是黄蜡蜡;下眼睑吊着两块乌青的眼袋,像被人夯过两拳似的!
叶采萍随口诌了个理由,提早两个小时离开了公司,赶到芳芳童装,找章梅芳讨教化妆术。
章梅芳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讲徐老板把公司的小面包车借给你去机场接虞志国?徐贵棠可从来没这样大方过哟!”
叶采萍哪里还有心思跟她贫嘴?搡了她一把,道:“你上回说起过哪个牌子的化妆品,对我们这种年龄的人特别有用啊!”
章梅芳乜斜着眼,“我们采萍天生丽质,哪里还需要化妆品!”
叶采萍举起拳头要捶她,章梅芳躲开了,扑哧一笑,道:“你总算觉悟了呀。你放心,我保证还你二十几岁的姑娘模样,让虞志国见了,再也舍不得离开你!”
于是,章梅芳领着叶采萍去妇女用品商店化妆品柜台,买了一大堆护肤品和化妆品。又领她去一家新开张的美容院做脸,按摩、药敷、蒸汽烘,弄得她脸颊麻辣辣隐隐作痛。待美容师为她一层层涂上爽肤水润肤乳防晒霜,对镜一照,自己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果然是光彩照人啊!
她由衷地感谢章梅芳,追前思后,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只挽住章梅芳的肩,轻轻道了声:“谢谢。”
幸好回家之时天已擦黑,叶采萍尽量把面孔藏在灯影外,免得婆婆小姑子看出端倪。却逃不过女儿的眼睛。尔雅因次日要去机场接爸爸,特为从学校告假回来。在楼道里,她伏在叶采萍的肩胛上,嘻嘻笑道:“妈,你一定做过脸部按摩了是吧?皮肤好光生噢,起码年轻了十岁!”
叶采萍点点两扇房门,又将食指按在嘴唇上,“嘘——”了声。
尔雅当然领会妈妈的意思,压低声道:“妈,明天去机场前,再稍微涂一点唇膏,没治了!”
叶采萍嗔笑着刮了一下尔雅秀挺的鼻梁。
女儿的话是入耳入心的,叶采萍懊恼方才怎就忘了买一支唇膏?原先有两支,早就过了保质期,干得像粉笔一样了。次日,叶采萍下半天就请事假,独自去妇女用品商店,横拣竖挑,买下一支价钱适中的绛红唇膏。
虞志国的飞机要晚上十点半才抵达,叶采萍与公司的司机约好,八点左右,车到淮海坊来接她全家去虹桥飞机场。虞家老小上下兴师动众,早早吃了夜饭,一个个梳洗打扮起来。叶采萍原打算临去机场前抽半个钟点,按照美容院小姐教给她的化妆程序收作一番,待她涮洗了碗筷上楼来,厕所间已没得空闲。尔雅把门板拍得叭叭响,催道:“小孃孃你快点好吧,我还要冲澡洗头呢!”叶采萍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心里安慰自己,还好是晚上,看不出什么的。略作盘算,便躲进壁橱,拧开床头灯,对着小圆镜,勾了唇线,抹上新买的绛红唇膏。镜子里照照,自己还满意自己,就是不晓得虞志国的心相……胸口鼓胀胀,却又忐忑不安。
飞机延误了一个多小时,听到喇叭中报出虞志国乘坐的那个航班号,全家人便都候到接客口。叶采萍眼皮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将虞志国漏掉。瞪得眼乌珠都酸了,却昕到阿琴大叫起来:“哥——哥——”叶采萍一惊:他来了吗?在哪里呀?却见阿琴朝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直招手,那男子拖着拉杆箱,朝他们走过来了。叶采萍愣怔着,横看竖看,总觉得不像虞志国——怎么秃顶了?怎么肚子突出来了?怎么头颈又短又粗了?特别是那对眼珠,被云翳遮住似的,暗了,小了?
阿琴已经搀扶着虞志国父母迎了上去,爹娘见着远归的儿子,自然是说不完的话,倒把采萍和尔雅撇在一边了。尔雅撅起嘴,眼眶里包了一汪泪。叶采萍在她耳畔安慰她:“尔雅,现在让爷爷奶奶跟爸爸说会话,待会我们跟爸爸去宾馆,有的是时间。”
虞志国又拉住阿琴的儿子问长问短,尔雅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水扑簌簌滚出来。叶采萍趁机将尔雅往虞志国跟前一推,道:“尔雅多少年没看见爸爸了,叫爸爸呀,认不得啦?”
虞志国的眼珠子终于落到了叶采萍身上,却只是匆匆一瞥,便转向了尔雅,一把挽住尔雅的肩膀,笑道:“长这么高啦?爸爸都不敢认了,还当是你妈妈的小姐妹呢!”尔雅这才破涕为笑,将脑袋拱在虞志国胸口头了。
阿琴笑道:“尔雅,跟爸爸发嗲的时间有的是呢,不要来眼馋我们了好吧?”又道,“哥,你们是先回淮海坊呢?还是直接去宾馆?”
虞志国嗯吱着,他母亲慨然大度道:“深更半夜了,你们一家就先回宾馆。明天笃笃定定睡个懒觉,中饭到家里随便吃点,晚上采萍已经在美心酒家订了一桌,为你接风洗尘。”
这一刻叶采萍好感激婆婆,却感觉到虞志国的眼珠偷袭一般从她脸上碾压过去,顿时有一丝不祥游蛇般窜上心头。
虞志国眼珠回到他父母这边,声音显得疲软,道:“爸,妈,我才被公司聘用,这次主要为工作回国,顺带探亲。有个同事同我一道回来的,公司只订了一间房,所以,所以……”
众人霎时间都无有了声息,目光刷地投向了叶采萍。
叶采萍像是被人揿到阴嗖嗖的深井里,几乎透不过气来。脚骨断了筋似的,软软的,亏得尔雅懂事地扶住了她。她脑袋却煞煞清:众人都等着自己的反应呢!迅速瞥一眼虞志国,虞志国的眼珠慌慌张张躲进眼窝深处。她竟看到他的额角渗出一片细汗,心一软,便用力撑出笑脸,强硬着声音道:“那也好。爸,妈,我们先送志国去宾馆吧!”
虞志国像得了大赦令般精神焕发起来,忙道:“不用送,不用送,公司派车来接我们的。爸,妈,我给你们都买了礼物,明早带去淮海坊。你们上车吧。”
尔雅有点赌气地拎起虞志国的拉杆箱,道:“爸,我和妈送你上车嘛,你公司的车在哪里呀?”
阿琴突然从尔雅手中夺下箱子塞还给虞志国,道:“好了好了,没有时间唱十八相送了。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再折腾下去,吃不消的。你爸美国都去了,还怕他找不到公司的车?”说着还硬拽着尔雅往停车场走去。
叶采萍总觉得阿琴这个举动太突兀,一时却也猜不出缘由。扭头看看虞志国,他已经拖着拉杆箱反向走去。叶采萍满肚的疑心,恨不得追上虞志国盘问个水落石出。一来大庭广众下她做不出;二来,她想想也不能让自己公司的司机耽搁太久了,便只得跟着公公婆婆上了车。
11
叶采萍熬到天亮就起来了,一夜天没合眼,头重脚轻的。想着虞志国要回家吃中饭的,便去菜场买了野荠菜和后腿精肉,掺入虾米和香菇,剁碎了,拌好调料,准备裹馄饨。叶采萍调出的馄饨馅鲜美爽口,弄堂里都出了名。她母亲在光明邨做服务员时从老师傅那里学得调拌馄饨馅的秘法,传授给她,成了她的法宝。
拌好馄饨馅,叶采萍原想按程序做一遍护肤,仔细收拾一番自己的。不料家里人都早早爬起来了,厕所间自然又抢手起来。叶采萍闷闷叹了口气,不要说做护肤,就连躲进壁橱涂唇膏的机会都没有了。众人匆匆吃了早饭,婆婆就招呼大家一起裹馄饨。
四五双手一起裹,个把小时就完工了。裹好的馄饨一排排码在竹屉里,一层码不下,盖了层纱布,又码一层。
等等虞志国不来,婆婆从过道转回房间,又从房间转回过道,咕哝着:“弄堂口拆得一塌糊涂,志国怕是找不到家了吧?”
那一段,淮海路正在大改造,要建高档商场,淮海坊靠马路的门面房都被拆除了,搭起了密层层的脚手架。
叶采萍倒是想去等虞志国,却被尔雅抢了先。尔雅跳起来道:“我去接爸爸!”阿琴的儿子也跟着说:“我跟尔雅姐姐一起等舅舅去!”两个孩子争先恐后下楼去了。
虞志国快十一点方才回家,说是倒时差,开头睡不着,后来又睡不醒,睁开眼,早饭没吃就赶紧过来了。婆婆连忙叫叶采萍下馄饨。叶采萍身在底层的厨房里劳作,心却挂在楼上,拚命竖起耳朵隔着楼板昕动静,锅里的水潜得一天世界也不知觉。还是底楼邻居喊了:“煤气味道怎么这么重?二楼嫂嫂,你的火都灭了呢!”她方才醒过来,连忙迭声地道歉,重新点火,下馄饨。
叶采萍端着馄饨上楼,尔雅怀抱着一只印花漂亮的纸袋袋迎上来,两眼笑成弯月,道:“妈,你看,爸给我买的,开司米毛衣,连衣裙,玻璃丝袜!”
叶采萍把馄饨放在餐桌上,眼角余光寻到虞志国,低低说了句:“趁热吃吧,从前你百吃不厌的。”空出双手便去翻看女儿纸袋中的衣物,心中感慨道:“毕竟尔雅是他的骨血嘛!”
尔雅忽然将一只四方方红缎锦盒举到她眼门前,大声道:“妈,这是爸给你的!”
叶采萍眼珠定住了——锦盒中卧着一条光泽晶莹花式雅致的项链!她愣怔着,不敢伸手去接。却听得虞志国道:“这是十四K金的。美国人一般都不戴纯金的饰品,太沉,太俗气。”又道,“尔雅,给你妈妈戴上,试试看。”
虞志国眼珠子虽是对着尔雅,叶采萍晓得,他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一刻,叶采萍心里真可谓春潮澎湃,积蓄了多年的思念、疑虑、怨怼,刹那间被冲得一干二净。尔雅正拈起项链要替她佩戴,叶采萍闪开了,轻轻道:“妈还要做事体呢,快放好,小心折断了。”
叶采萍多少想对虞志国由衷地道声“谢谢”,倾诉一下这些年相思的苦楚。可是,公婆小姑左右不离他前后,她满腹的话堆在舌尖,紧咬牙关,方没让它们喷出来。
晚上,在美心酒家为虞志国接风,叔伯舅姨亲戚来了一簇堆,将虞志国围了个水泄不通。叶采萍一一招呼入座,搛菜敬酒,哪里还有余暇与虞志国叙旧?心里安慰自己,还有些日子呢,总会有我们夫妻说话的时间的。
虞志国说,他此行身负公司重任,时间很紧张,但他保证每天都会回家看看的。头几天他果不食言,或中午或晚上,总回来和家人吃顿饭,天南海北聊几句,又匆匆离去。第三日,虞家大伯父在淮海路瑞金路口新开张的富丽华大酒店回请虞志国一家。傍晚,家里人也是早早收拾好了,等虞志国来了便动身赴宴去。却是左等右等等不来,眼看约定时间已过,大伯父催问的电话来了好几次。因是自己大哥设宴,性情温和的公公耐不住发火了,吃了几天洋面包,眼睛里就没有穷亲戚啦?
叶采萍只好低首怡声地抚慰老人,替虞志国做检讨。其实自己心里也是焦灼不安,生怕虞志国有什么意外。还是年轻人头脑活络,尔雅道:“妈,你陪爷爷奶奶先去富丽华,省得大伯伯着急。我去宾馆找我爸,我看到过他的房卡,晓得他的房号。”
于是叶采萍陪同公婆及小姑母子俩去了富丽华酒店,免不了跟大伯大伯母们口舌一番,把虞志国描绘成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多少客户等着跟他接洽,忙得不可开交。大伯父当然为有这么出息的侄儿骄傲,就说,不必催他了,我们先开席吧。
约摸半个多小时,尔雅跟虞志国一前一后走进包房。虞志国稀疏的头发有些凌乱,面容疲惫,双手抱拳作揖,连连跟众人致歉,声称被公事缠住,若不是尔雅来寻,实难脱身。大伯父大伯母们哪里还有气?一团喜气地为他斟酒添菜。
叶采萍却注意到了尔雅的神情变化,小姑娘耷拉着眼皮,闷闷地坐着,心不在焉地搛了小菜往嘴巴里填。叶采萍肚皮里寻思:这尔雅怎么回事?方才还兴致勃勃去宾馆找她爸的,莫非跟虞志国呕气了?为什么呢?却因忙着应酬亲眷们的问话,这念头打了个漩涡,便匆匆流过去了。
待到酒阑人散,虞志国托词晚上还有工作,匆匆转去宾馆。虞家老少沿着淮海路散步回淮海坊。
晚上八点敲过,淮海路上依旧灯影幢幢,行人如织。叶采萍见尔雅步履滞缓,落在众人后面,渐渐与公婆小姑他们拉开了距离。她脚步也缓下来,等着跟尔雅齐肩了,便道:“怎么啦?像谁欠了你钞票一样!跟爸爸闹别扭了?爸爸没几天假期,你不要老缠住他,更不可向他要这要那的,晓得吧?”
尔雅鼻腔里“哼”地一声,道:“你还帮他讲话,你晓得他……”忽然就收声了。
叶采萍用胳膊搡她一把,催道:“他怎么啦?你倒是说呀!”
尔雅虎着脸走了几步,恨声道:“反正他回来不回来都一个样,宁愿他不要回来的!”
叶采萍嗔道:“小姑娘嘴巴怎么这样凶啊?等爸爸回美国那天,就要哭鼻子了!”看尔雅不回嘴,又道,“好好跟你爸爸说说,让他带你出去,嘴巴甜一点,晓得吧?”
尔雅回了一句:“我跟他出去了,你怎么办?”
叶采萍心狠狠地格登了一下。她原来的如意算盘,虞志国能将女儿带出去,自然也会将她一起带出去的哕。尔雅这句回话,让她心惊肉跳。她猛然意识到还有一种可能存在,便是虞志国把女儿带出去,将她一个人抛在上海!忧伤如同潮水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她,竟令她无语凝噎。
自然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躺在壁橱里的叶采萍忽然听到哪里塞里率落的声响,慌忙拧亮床头灯,撩开布帘,却见尔雅已装束停当,书包塞得满腾腾地搁在一旁,正伏在餐桌上写什么。叶采萍骨碌翻下床,钻出壁橱,道:“尔雅你做神仙啊?深更半夜起来做作业?”
尔雅没好气道:“还深更半夜啊?都快七点了。原想给你留张条的。我要赶回学校去上课,今晚上不回家了。”
叶采萍强压在心底的疑虑乌云般瞬间弥漫开来,她和尔雅原本都请了十天的事假,打算好好陪伴虞志国的。假期未过半,怎么就要回校了呢?想问,又怕问,只瞪着尔雅发呆。
尔雅嘟着嘴咕哝道:“反正在家也看不到他的影子。课拉下太多,考不好,你又要骂我!”
叶采萍慌道:“早饭呢?妈帮你煮点泡饭……”
“不用了,我到对过光明邮买两只菜包。”尔雅说着,拎起书包下楼去了。
一时间,叶采萍像被人掏心摘肺般,失魂落魄地呆了一会。转回神忖忖:自己也还是去公司上班的好。守在家候他,候又候不到,反而滋生出许多烦恼!便收拾床铺,关好橱门,下楼做早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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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行脚罗浮山
今日启程,一往无前,
诸佛菩萨,龙天护法,
普蒙加被,道业必成。
行脚就是了脱生死的一个捷径。
另外还有一种功德,
就是能度无量无边的众生
有情的和无情的都能度;
能见到我们的,与我们能说上话的
所以它的功德是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
十方如来都来护持和赞叹
苏东坡写下“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
罗浮山佛道并存,和睦相处,兴盛时有九观十八寺,十八寺中以华首寺为第一禅林。
距离深圳约70公里,国家5A级景区。
亲爱的盲人朋友们:
参加“行脚”
道业必成
累积“罗浮山”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功德
时间:
11月10日
预备会
报名方式:
莲微信:85264845040
真恒微信:
13714614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