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1
据说,黎明前的那一段时光,是一天中光线最差最黑暗的时刻,若是在冬日,也是最寒冷的。但那个时光,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蜷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据说那时段的梦境也最曼妙迷人,所以就很少有人能对黎明前的黑暗与寒冷有切身的体会了。
出租车在十字路口边停下,袁宝亮跨出副驾驶的车门,冲着后面摆了摆手。后车窗摇下,女人淡淡一笑,也摆摆手,说“小心感冒,快把上衣拉练拉上,再见”,然后便吩咐司机,走吧。
出租车顺着宽阔而安静的街道绝尘而去。袁宝亮望着红亮耀眼的尾灯,心里重又生出落寞与惆怅。汽车会在哪个路口拐?她要去哪里?不知道,都不知道。但想一想刚才女人“小心感冒”的叮嘱,心中又生出些许慰藉与温暖。隆冬清晨的风很尖锐也很寒冷,在不动声色间迅速就将他身上尚存的热气一掠而光,让他生出光着身子站在冷风中的感觉。他匆匆地拉上了羽绒上衣的拉练,向着路口北侧的住宅小区走去。
路灯还昏昏地亮着,街道上很安静,但环卫工人已经开始劳作,裹着臃肿的桔黄色工装,围着厚厚的大围巾,默默地挥舞着扫帚,看不出年龄,也几乎分辨不出男女。距离小区大门还有百十米时,一辆黑色轿车从身后快速贴过来,别在了袁宝亮的前面。袁宝亮迈到马路牙子上去,惊异着这清晨里的遭遇。司机从车里跨出来,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大哥,打听个道儿。”
袁宝亮舒了口气,打量了司机一眼,年龄肯定不会比自己小,但求人问路,先自屈尊。他问,去哪儿?
司机报了个很陌生也很拗口的名字,袁宝亮只好摇头,说没听说有这么个地方呀。司机似乎不甘心,又跨前一步,掏出烟,先在烟盒上弹了一下,便跳出一颗的半截,然后递上前。是软中华。袁宝亮摆手谢绝了,心里越发放松了警惕,擦着司机的身子往前走。但就在这一刻,意外发生了,司机的袖头抵在了腰眼,腰间已有了锐器即将刺透的疼痛。司机低声喝令:“上车。”
袁宝亮大惊,只觉浑身刷地就出了一层冷汗。他扫了一眼对方的袖头,看到了闪露寒光的匕首,忙求告说:“大哥,用不着这样,我身上的东西,你看有用的都拿去。”
司机再低声喝令:“少废话,上车!”
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听话了。司机拉开了左侧的后车门,袁宝亮坐进去。车内并无别人,却早有准备,一只锃亮的手铐吊在驾驶座位上部枕靠的电镀杆上,司机说自己铐上,他便将右手铐进去。司机不放心,又亲自抓住铐环下力地按了按,倒戕刺的铐牙咔咔地响,直听他哎哟叫了声疼才算作罢。
司机坐回方向盘前,驱车而去。袁宝亮问,大哥,这是要去哪儿?司机阴着脸,不答,连回头扫一眼都没有。袁宝亮挣了挣手上的铐子,心里凉下来,看来不像是一般的遭遇抢劫,人家一路尾随,有备在先,那就只能从自己的昨夜风流上找原因了。这可坏了,男人碰上这种事,损失点钱财事小,怕的是丢命!报纸电视中的情杀新闻三天两头有,自己的这条小命真要绝在这上头了吗?
汽车一路疾驰,迎着即将出现鱼肚白的方向,直向东郊而去。天色渐渐亮起来,街道两旁的楼房越来越少,车窗外已见了灰蒙的田野。田野中尚有戳立的玉米垛子,也有那小片的玉米稭杆没有收割,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颤抖。一黄一黑两只颇大的野狗从稭垛后面窜出来,汪汪地叫,在田野上追逐嘶咬。汽车在乡路边停下来,袁宝亮心中越发惊悸,只觉裆间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直向鞋巢里流去。看来,这里将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站了,拖下车,捅两刀,塞进玉米垛子里,成为这些野狗们充饥的嚼货,不到开春种地不会被发现……
袁宝亮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他用还自由着的左手抹,说:“大哥,咱俩可没怨没仇呀……我把身上的东西都给你,我的银行卡在睡觉的地方藏着呢,上面还有三千多,也给你……你放心,我保证不报警,跟谁都不说,我说话算数……”
司机端坐方向盘前,没下车,也没回头,低声骂:“王八蛋,闭嘴!”
袁宝亮却不闭嘴,仍在说:“大哥,我爸病着,在老家床上躺着,我妈也七十来岁了。我还有个孩子,才一岁多……求你了,只要放我回去,你就是我的大恩人,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逢年过节保证给你烧香磕头……”
“操你妈,我还喘着气呢,用得着你当孙子?你蒙哪个爷呢,你妈五十来岁才生的你?你不是还没结婚吗,怎么还出来了孩子?像你这种人渣,还活个什么劲?”司机继续骂。
袁宝亮心里又惊了一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说:“大哥,我知道我错了,再不敢了,求你放了我……你想让我怎么样,只要说出来,我头拱地,也保证让大哥满意。”
迎面开过来一辆摩托,到了汽车前,驾摩托的人减慢了速度,扭头往车里看了一眼。可车窗是贴了膜的,挺黑挺重的那种,可能外面也看不到什么。待摩托车远去,司机才又开口:“就你这种人,我真恨不得一刀捅了你,像宰猪似的,痛快!”
袁宝亮心里咚咚地欢跳了两下,忙说:“是,那是,一头猪过年还杀二百斤肉呢,谢谢大哥给我留条小命。”
“今天早晨的事,你要是不怕丢人,就说出去……”
“不说,保证不说。刀架脖子上都不说,跟谁都不说。”
“那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理发店卖手艺。那个女人要是再找你……”
“不去了,再不去了。她说得龙叫唤我都不去了。”
“我说不让你去了吗?你去,照样去,以前做了啥,还照做……”
“大哥……”
司机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拿起一个湖蓝色尼龙绸袋子,甩到后座上,说:“这是个摄像机,下回你再跟她整事时,事先把东西藏好,镜头对准那女人,都给我录下来。机器的使用说明书在里了,好摆弄,你事先好好熟悉熟悉。”
“大哥,这……”
“少这个那个的。你要是不想活,那就别办。你也别想跑,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去。我知道你的老家,我也知道你爸你妈是谁,都放聪明点,谁也别找不痛快。”
“行,我都听大哥的。那摄像搞完了,怎么交给你?”
“我自会找你。你别换卡号,常开着手机就是。”
“不怕大哥笑话,我都尿裤子了,哪还敢。”
司机总算扭过头来,打开了袁宝亮腕上的铐子,又喝令:“你这就下车,顺着来路往回去,你敢回头,我就撞死你!”
重归了魂魄的袁宝亮诺诺连声,自己打开车门,就像那舞台上的幽魂僵尸一般,飘飘地,直挺挺地向着来时的路上走。耳边有晨风掠过,也似幽魂在凄绝地呜咽,直听到身后响起引擎的轰鸣,确信汽车已开出好远,他才斗着胆子回了头。袁宝亮的视力不错,看出那是辆本田雅阁,还看到了轿车尾部的牌子,那牌子贴了两片圆圆的光碟,遮住了尾部的四位数码,是本地车,人家一切准备得都很周密,报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袁宝亮怔怔地站在路心,直至再看不到汽车的影子,才抬手看了看抓在手里的尼龙绸袋子,裤管的冰冷和水沽囊囊的鞋窠提醒他此前发生一切都不是梦,险恶如天亮前的鬼魂,已经飘然逝去。他只觉两腿一软,瘫坐在地,抱着头放声哭嚎起来。
2
袁宝亮顺着乡路走了五六里,到了城郊的公路上,等了好一阵,才算拦住一辆出租车,回到城里的住处时,已经九点多钟了。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满面焦虑的付佳立刻迎出来,责怪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是不是又输了?少玩两圈儿不行呀,怎么就那么大的瘾!快去照照镜子吧,看你什么脸色呀!袁宝亮无心回答,也懒得遮掩,闷着头往男生卧室里走,他得抓紧把凉冰冰的裤子和鞋子换下来。付佳跟在身后说,还没吃早饭吧,馒头和小米粥我都给你温在锅里呢,你愿吃自己的,就把牛奶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可别喝凉的。你吃完就抓紧过去吧,刚才蔡姐还来过电话,问你回来没,又是气赌赌的没好声。袁宝亮把卧室门关上,隔门回说,她再问,你就说我病了,午后再过去。我不挣她那个钱儿还不行呀?被挡在门外的付佳迟疑了一下说,那你就抓紧眯一觉。我得去菜市场了,误了这一阵,二道贩子又涨价。
房门响,人远去,袁宝亮抓紧换下里里外外的裤子,塞进卫生间的洗衣机,先让它嗡嗡地转起来,又放开水笼头冲了一阵鞋,放到暖气片上烘着,这才一头栽到床上去,直怔怔地发呆。房子是蔡老板租来的,客厅公用,卧室南北两间,南屋住女,北屋住男,都架了四张单人床,住的都是R型美发沙龙的打工仔。那R代表的是啥意思,谁都不知道,连蔡姐都说不明白,但请人做的理发店门脸招牌上的那个R确是挺好看,像男人的脑壳,也挺女人的发型,潇洒又俊朗。看着老板高兴时大家也问过,蔡老板说,这还是我花二百元钱请镶名斋的老先生给起的呢,人家只说是按易经的笔划,还有了洋味道,保证天顺人和,生意兴隆。大家猜,也许这名字里真藏着玄虚,只是老板不肯说破。但R美发沙龙的生意不错却是事实,每天一开了店门,客人们便宁可坐在椅上排队等候,不到夜里十点以后不消停,气得附近几条街上大大小小的理发店干瞪眼。挣了钱的老板给出打工仔的条件便是包吃包住,而且食宿档次不低,每顿有荤有素,两菜一汤。付佳也是打工仔,但因她来得晚,眼下便还要负责十来个人的伙食和采买,有些闲暇时间也要给客人焗发洗头,她拿学徒工的基础工资,焗发染头那一块老板也给分成,挺讲理。蔡老板不止一次地说,我这儿就是蒋介石的黄埔军校,我知道你们都盼着早出徒自个儿出去开个铺子,那就仔细学,好好干,我可不想拦着你们发财致富的路子。
袁宝亮仰身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脑袋木胀胀,虽没吃早饭,却也不觉饿。昨天夜里,跟那位唐姐,可是折腾了两番呀。依着以前的经验,天亮前回来,美美地补上一觉,就可以将就着跟大家一块去店里干活了,哪会料到会横空里杀出个黑旋风李逵呀,真是吓死人了!可细想想,吓成那怂样,真是河里冒泡,多余(鱼)了,人家本来也没打算杀你,不过是敲铜盆吓耗子,先吓你个七魂出壳,迫你乖乖就范,不光连身上的票子和手机都没抢,反倒还分文未取地交到你手上一个摄像机。仔细想想在汽车上的细节和对话,人家对你和唐姐的荒唐事早已是一清二楚,甚至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和老家和基本情况,那他逼着拍艳照又是为了什么呢?
似乎是,最简单也最说得通的解释便是唐姐的男人发现老婆红杏出墙,这是在抓第一手证据,为日后离婚争取分割财产的更大主动权。那么,那个雅阁车上的司机就是她的男人吗?太年轻了,可能比唐姐要小好几岁呢。雅阁司机若不是她男人,这个推想就站不住脚了。试想,哪个男人会让别的男人去拍自己老婆的艳照呢?况且,听雅阁司机的意思,他已完全洞悉唐姐和自己之间的花花故事,那他把自己铐进汽车时,为什么对那事一句都没问,他完全可以在逼问过后,再让自己详细写下来,签上名字,按上指印,那可是一点也不逊色于艳照的证据呀……
再一种设想,可能性更大,便是唐姐家财万贯,或在单位、公司遇到了敌手,人家是用这种办法逼她退出竞争或者交出大笔的封口票子,说是敲诈和勒索也不过分,这种事网上和报纸电视中也屡见报道,不新鲜,遭了暗算的人为了护住自己的脸面和家庭,往往就甘认了哑巴亏,尤其像唐姐和自己的这种关系,更怕见了天日。
那么唐姐是谁?她是不是真姓唐?她是做什么工作或生意的?她的家在哪里?她有没有先生和孩子?这些本应知道的却统统不知。现在自己知道的,只知她年龄肯定比自己大,但究竟大了多少,也不好说,现在的女人会打扮也舍得打扮,尤其是那些富婆富姐们,扎鼓倒饬得年轻十岁八岁是常事。本该知道的两眼一抹黑,女人轻易不肯示人的另一面却让他了若指掌。他知道唐姐出手大方,爱吃海鲜,尤其喜欢吃生鱼片;他知道唐姐外表挺苗条身子却丰满;他还知道唐姐一上了床就很疯狂喜欢唱连台戏偏好的是哪种体位。唉,人呀,哪张面孔是真实的呢?
和唐姐第一次出去是在春天吧。此前,唐姐来过理发店几次了,或焗染,或卷发做型,点的都是最高档的膏剂,选的却是不事张扬却最费时费力的发型,一次近千元,却从不问价讨价,做头发时也只用“小袁师傅”。唐姐长得挺端庄,也清秀,只是两腮略略有点宽,据说脸略宽的女人是娘娘相,富贵。袁宝亮盼着唐姐来,不光在提成上收入可观,为这样的客人服务心里也舒坦。有时端详镜子里的唐姐,袁宝亮就想,她三十出头了吧,如果倒退十几年,书本上的豆蔻年华她又是什么样子呢?两人的目光常在镜子里相碰,但唐姐的目光多是一闪,就躲开了,躲得有些慌张。她慌个什么呢?有了这想法,袁宝亮便有意回避去镜子里欣赏自己的手艺,却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客人的神情。有了这避让,客人的目光就大胆了,追光灯一般地不舍不弃。那次,唐姐问,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袁宝亮答,咱家在海边,鲅鱼圈。唐姐说,海边多好呀,空气湿润新鲜,就是不出海打鱼,也可以搞一搞滩涂养殖,怎么干起这行啦?袁宝亮说,咱爷和咱爸都打过鱼,家里还养过船呢。姐可能有时间没去过鲅鱼圈了,那里现在可不是渔村了,建起了大海港,能靠万吨轮,还建起了大钢铁厂,听说生产出的钢板,可以直接上船,运往全国各地的造船厂。不能出海打鱼了,又没有责任田,咱这小家小户的,也就只能出门学点手艺啦。关东人与人对话好用“咱”,显得近乎,相当于中原人的“俺”。但说咱爸咱妈好理解,说“咱媳妇”“咱儿子”就容易让人不好接话了。唐姐问,你从小在渔村长大,那下水游泳总没问题吧?袁宝亮兴奋了,说那当然,咱打小的外号就叫浪里白条,不敢说踩水能露出肚脐子,但露出胸脯子总没问题。
两人这般说着聊着,很亲切,却不张扬,都自觉地压低了嗓音。蔡老板有令在先,理发厅里必须安静,和客人闲聊不许压过音响里的音乐。
那天,做完了头发,依着店里的规矩,送唐姐出店门。唐姐随手按了汽车钥匙上的电子开关,停在路边的红色跑车便笛地回应了一声,小狗般温顺。袁宝亮抢先一步,为唐姐先打开了车门,赞扬说,姐的车真漂亮,又说,欢迎姐再来。那声赞扬以前也说过,跟别的客人也说过,习惯了。唐姐跨进车门时问,你说你会游泳,不是吹牛吧?袁宝亮说,那有啥吹的,海边长大的孩子,连丫头片子都敢泳出二里地去。唐姐用眼角扫了袁宝亮一眼,说,那今晚,我请你去龙宫游泳馆玩玩可好?袁宝亮惊了一下,龙宫?那可是个豪华的地方,以前只听说,哪有钱去见识。可蔡老板也有话在先,谁也不许应异性客人之邀去外面消遣,这是我给你们划下的红线,谁敢踩线谁滚蛋!可这位姐就是异性呀,而且还算年轻。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我们收摊,最早也得夜里十点多,入夜那一阵客人更多,老板不给假。唐姐说,那就等你收摊,不管多晚,我在大堂里等,不见不散。袁宝亮不好再推拒,说,姐,到今儿我还不知道你姓啥呢?唐姐想了想说,我姓唐,我是唐僧他二姨,好记吧?
唐姐说完,很聪明地没再磨叽,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汽车就穿到路心的车流里去了。那辆车很高级,也稀罕,标识却不像奔驰、宝马那样好识别,兴许是国外进口的原装车,街道上跑的还不多吧。再加跑车起车快,唐姐车技也不错,等袁宝亮想记住车牌号,却哪里再见影子。
回到店里,坐在收银台后的蔡老板脸上已明显挂了霜,说出去送个客人也磨蹭这半天。她跟你说什么了?袁宝亮撒谎说,她说咱这店啥都不错,就是门外缺个停车的地儿,坐在店里做头发心里都不踏实,只怕车被刮了碰了。这个借口现成,不止一个客人提出过这意见。蔡老板撇嘴嘁道,有钱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能建个地下停车场,坐在家里收租金,还不开这个理发店呢。又问,你是怎么应的她?袁宝亮说,我说白天小区里的私家车很多都开出去了,空出的停车位不少,您把车停在那边,不过多走几步道,就当锻炼身体了。蔡老板说,这么答对好,这种人得罪不得。快去干活吧,排队等着你的又是三个了。
外面有了响动,又听厨房里的锅盖瓢盆叮叮当,付佳踅回卧室门前来,轻声问,亮子哥,你什么都没吃呀?袁宝亮闭上眼睛,不答,装睡着了,想一想,怪对不起她的。她要是知道了那些破烂事,不说伤心成什么样子,就是吓也吓个半死……
3
袁宝亮的午饭是在住处吃的。付佳做完饭,单留出一份,就提着保温的食品盒,送到理发店去了。离去时,付佳又站在门外说,亮子哥,你一会见了蔡姐,可别说打麻将,只说老家来人住院看病,你去服侍了一夜,自己也感冒了。蔡姐再不愿意,也说不出什么,官还不踩病人呢。吃完饭,袁宝亮心里还乱着,脑袋里也一团浆糊,却知自己留在这里也是白晾干巴鱼,睡不着,还不如去店里干活,便钻进卫生间冲个澡,又换了身衣裳,这才重又出门。
好酸脸的蔡老板在理发店的管理上还是有独到之处的。她不许店员抽烟,在店里不许抽,回到住处也不许抽,说嘴巴里的臭气会熏跑客人。为了保证店员的口腔清新,她不光要求大家每天必须早晚两次刷牙,还在店里备足了口香糖。此外,她还要求店员每天必须冲一次澡,换一次衣衫,内衣外衣都要换。小伙子们初来时,对这些要求不适应,也不配合。没想蔡老板的嗅觉比狗还灵敏,抽了两下鼻子便下令,回去,换身皮去!大家心里恼恨,便私下里嘀咕,说还嫌别人有味儿呢,其实就她的味重,酸,酸菜(蔡)味儿!
袁宝亮回到店里,正是客人稍稀的时刻。中国人还恪守着“饥不洗澡,饱不剪头”的俗训。饥不洗澡好理解,低血糖的人容易在蒸腾的热汽中晕厥,可饱不剪头又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肚囊鼓胀坐着不舒服吗?蔡老板看袁宝亮进了门,脸色立刻阴下来,大声说:“别以为有了几个回头客,就真把自己当成大把儿了!不愿挣这个钱儿就别进我的门,排队在外等着的成手师傅多的是!”
正在给客人焗发的付佳溜了袁宝亮一眼,轻声说:“蔡姐,我跟您报告过,亮子哥老家来人看病……”
蔡老板喝道:“闭嘴!我说你的亮子哥了吗?想护着你就抓紧自己去开一家理发店!感冒了就不要来,我还怕他把客人传染了呢!”
付佳吓得不敢再吭声,袁宝亮也忙抓起墙角的塑料扫帚,清理起地上的发屑来。平时,店里人多是喊蔡老板为姐,但袁宝亮却轻易不肯嘴甜,人家是东家,咱是伙计,雇佣关系,犯不上。付佳对他的好,他岂会不知道。付佳刚才重复的那番话,他也明白是主要说给他听的。那番话,在住处付佳已在门外说过一次,但那时他躺在屋里,没应声,付佳担心他当时睡着了,才又重复,只怕他说岔劈。像清扫发屑这种活,平时都是刚入店的学徒工干,连小工都不屑动手,更别说像袁宝亮这样的头牌理发师傅了。袁宝亮主动抓起了扫帚,已是一种伏低示弱的姿态,蔡老板不应该瞎了那双眼的。
过了晌,活计就忙起来。袁宝亮心里仍是乱,不断地翻腾着天亮前的那件事情,也不断翻腾着对那件事的种种猜测。电视里的法治节目最好讲的一个词就是做案动机,知了动机才好确定侦破方向。那雅阁司机的做案动机又是什么?蓦地,他想起蔡老板刚才损他时透出的那个意思,吃软饭。是不是自己和唐姐的事已经被她察觉了呢?蔡老板四十出头了,却不愿听店里的姑娘小伙们喊她姨,那是一种什么心态?只听说蔡老板的老公也是做生意的,但不管店里出了什么样的事,却从没见她老公在店里露过面,倒是她十多岁的女儿来店里找过她妈几回。去年,一个留着长发的王八蛋小子来店里,非要把自己弄成个卷毛獅子狗,还非让刚进店不久的付佳给她做,没想付佳手忙脚乱地为他卷头发时,他就借着指点的由头抓住付佳的手不放,还去抓付佳的胸脯。付佳惊得叫起来,袁宝亮便率先和几个兄弟冲了上去。吃了亏的獅子狗很快卷土重来,身后还带来了几位凶神恶煞,舞棍弄棒地要砸店铺。就是那种时刻,蔡老板也没说让他先生来助助威,只是打电话喊来了110。警方出面,平息了冲突,獅子头骚扰女店员无证据,鼻青脸肿却是讨要赔偿的实证。那一次,蔡老板甩出了三千元钱,却没说一句抱怨店员的话,带大家去喝压惊酒时还说,再遇这种人,还得这么干,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就是花了几个钱儿吗,我认!那次,袁宝亮挺为蔡姐的丈夫气感动,心想,她先生总会出面给大家敬杯酒压压惊吧,但没有。蔡姐也只是在敬酒时说,我先生忙,特意打来电话,让我代表他敬大家一杯酒。
蔡老板在花钱的问题上一直很大度,不像一般女人那样斤斤计较抠抠搜搜。仅仅是因为她不差钱吗?听说这个R沙龙的铺面早就买下来了,提供给店员的那个住处也正在跟房主商量一次性买断。她自己另有居所,还开着一辆很男人气的汉兰达。那她的钱可是哪里来的呢?仅靠开这家美发店就能撑起那么大的开销吗?
由蔡老板自然就想到了唐姐。同为有钱的女人,同样出手阔绰,但唐姐给人的印象就柔和平静多了,少了许多张扬。按理说,雅阁司机既要唐姐的床上视频,就不会再去惊动唐姐,那唐姐是不是对这个事确是一无察觉呢。听说女人有第六感觉,那种感觉还非常灵验,既有猎手已伏在不远处将枪口瞄向了她,她总该多少有点警觉吧?
借着去蹲卫生间的机会,袁宝亮把手机打给唐姐。耳机里回应的仍是“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这不奇怪,以前他也多次试过,除了唐姐想起约他,那个号码都是处于关机状态。也许,那个手机卡号就是唐姐专门给他预备下的,不想用时就摘下了。春天的那个夜晚,关了店门后,袁宝亮如约奔了龙宫游泳馆,怕唐姐等得急,他还打了出租车。他给同住一室的伙伴们的理由是去跟老乡吃夜霄,这个理由很堂皇,从乡下进城谋生的人多是同乡同村,还有人是同宗,亲亲友友,相互照应,相互引荐,所以也多是从事同一行当,从鲅鱼圈出来的年轻人就不少进了美发店。袁宝亮也曾把那些兄弟姐妹们引荐给蔡老板,但蔡老板一见面就摇了头,不是说这个胖了,就是说那个太丑,过后还埋怨他,说我招员工的条件你也不是不知道,以后像这种歪瓜裂枣的你就别让我为难了。袁宝亮赔笑说,人家都知道在蔡姐手下干活是修来的福份,吃住条件好,挣得也多,乡里乡亲地求我,我还能黑下脸不引荐呀,好像我只想吃独食似的。蔡老板爱听恭维话,这和其他女人没区别,听袁宝亮如此说,便笑了,说你以后就少在那些人面前夸我,只说我是母老虎,不好侍候。袁宝亮乘势而上,再恭维,说这么说可不好,他们更得挤着门缝往里钻了。谁不知母老虎护犊子呀?其实,袁宝亮心里清楚,蔡老板在挑选店员的条件上,除了看高矮、胖瘦、丑俊,还必须嘴甜,此外,还有一宗想法她没说出口,那就是,若是同乡或亲友,一概免谈,除非你自己先滚蛋。她怕店里的人抱团儿,合起伙来跟她较劲,那就不利于分而治之啦。
那夜,到了龙宫,唐姐已等在大厅里。见了面,也没多说什么,唐姐往他手里塞了一片更衣箱的电子卡,还有一张售货单,说“泳裤的钱已经交了,你自己去柜台选”,便转身进了女更衣室。男人更衣快,三下五除二,便进了游泳大厅。已是夜深,人不多了,弯腰先撩撩水,果然是温的。这么大一池水,在冬天里都能保持这温度,这得烧去多少煤呀?袁宝亮跳进深水区,做着踩水的动作,一边观望着阔大的游泳馆里的设施,一边留意着唐姐的身影。唐姐身材不错,但穿了泳装亮相,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唐姐很快来了,却不是顺着泳池走,而是从浅水区一路游过来,采用的姿势是蛙泳,娴熟自如,水波不兴。袁宝亮一缩身钻进了水里,他猜想唐姐一定在四下张望寻找,便故意潜在水下不露面,直到泳池一角才重露峥嵘。唐姐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招手叫他游回去,他便再潜入水底,一直到了唐姐的脚下,还挠了挠唐姐的脚心,两人一下熟稔了起来,在深水区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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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阁司机逼要唐姐艳照的动机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虽要害,却一时难得要领。想得脑袋疼,便不想了。夜里,回到住处,躺进舒舒服服的被窝里,伙伴们已响起高高低低的鼾声,袁宝亮却仍睡不着。要不要接受雅阁的指令,现在成了主要问题。把艳照交出去,肯定就对不起唐姐了,艳照如果曝光,唐姐不会想不到是他所为,那不差钱的唐姐会不会也对他使出报复的黑手呢?要是不按指令办,雅阁又岂会善罢干休,听他的意思,连咱的老家在哪个屯落哪趟街,老爹老妈长什么模样都摸得一清二楚了,那不会仅仅是威协吧?袁宝亮打开悬在床头的小灯,摸出雅阁交到手上的摄像机,又翻开使用说明书,心里巴望着最好对这种小玩意儿摆弄不明白,那就是个推搪的理由了,起码可以拖延,拖过一天是一天,最后拖黄了也未可知。可眼下的电子用品也太通俗,机器上也就那么几个键子,比手机还简单,不过按了几下键子,就开始工作了。再按播放键,小屏幕上便出现了刚刚录进去的画面,很是清晰。说明书上说,电池只要充足,可以保证连续摄像120分钟,绰绰有余了。
那一次,袁宝亮和唐姐在游泳池里扑腾了一个多小时。唐姐说,累了,去垫补点什么吧。两人冲洗了身子,又回更衣室换上衣衫,便去了附近的一家韩式烧烤店。吃过,唐姐又说,这么晚了,还是歇一歇再回去吧。袁宝亮便又随她坐进出租车,进了一家宾馆。袁宝亮原来还想,有了这一夜,就可知唐姐开的那辆跑车是什么牌子,车牌号是多少了,但那晚唐姐的车没出现,以后也再没出现,就是日后她再去美发店,也都是打车。蔡老板曾问,你那个姐儿咋不开车了呢?袁宝亮答,兴许是嫌咱这地方不好停车吧。袁宝亮心里明白,露了车就等于暴露了姓名和身份,其实,就连她是不是真姓唐,还得两说着呢。她若说她是唐僧的二姑,多少还贴点谱,可说是唐僧他二姨,就不粘不靠了。她的祖上和姥姥家虽然也可能都姓唐,但那个概率太低了。再说,唐僧也并不姓唐,可能是姓陈吧。
进宾馆前,唐姐将一只电子门卡交到袁宝亮手上,叮嘱说,客房号在卡上写着呢,你在外面稍等一会再进去。原来人家什么都有备在先,连客房都事先订下了。
进客房做什么,袁宝亮心里很清楚,那才是今夜的核心内容,此前的玩呀吃呀都可视为铺垫,前戏。那种事,于袁宝亮虽是第一次亲历亲为,但从朋友们的嘴巴里却已不知听了多少次。夏夜里,关了店门,乡亲们呼朋引类,去大排档喝啤酒,轮流坐东。酒至半酣,便有人借酒盖脸,悄声问他,就你这人高马大的一表人才,没有富婆骚扰你?袁宝亮反问,看样子你是被骚扰过了呗?问话人说,富婆富姐总比小姐干净,骚扰了又如何。他再问,年纪比你大许多,都快差辈了,你也下得去手?问话人不羞不臊,说,那就把价钱先讲好,衣袋里再备上伟哥,灯一闭,只想着你梦中的情人,愿想谁想谁,一样。
十几分钟后,袁宝亮进了客房。床头灯亮着,唐姐已躺在了被子里,做出已入睡的样子。其实,唐姐还算讲究,已把充足的自由留给了你,等在宾馆外面的时间,你完全可以选择走开,随便你去哪里。袁宝亮虽也有过犹豫,甚至还想到了付佳,但他还是走了进去。唐姐虽比自己年龄大,但并没大上许多,没差辈,身材和相貌都不错,事后还可能得笔小费,这种便宜不拣白不拣呀。
袁宝亮不是童男子。在老家读高中时,和班上的一个女生交过朋友,两人钻过青纱帐,还在海水深处玩过蛟龙戏水。可毕业后,女生突然没了踪影,他去家里找,女生的妈抱着大扫帚扫干干净净的院子,脸上不阴不阳地说,你别找她了,你也找不着她,她去南方打工了。袁宝亮知道自己家里穷,那个结果并不出乎意料。那夜,袁宝亮想把身下人想像成黄鹤已去的女友,但唐姐一反此前的文静,表现得很饥渴,也很忘情,竟让袁宝亮完全把女友丢到脑后了。快到冲浪时,唐姐的脸庞扭曲得不敢认了,似乎还要放声喊叫,袁宝亮在床头没抓到什么东西,便急横过胳膊,将小臂堵过去,任她咬。事毕,唐姐揉抚着他小臂上的两排齿印,半是歉意半夸奖地说,你还挺有经验呀。
两人相拥着睡去,那一夜,从下泳池到上床,都是力气活,也都累得够呛,睡得很沉实。天快亮时,唐姐把袁宝亮推醒,说你穿上衣服,先回去吧。袁宝亮问,那你呢?唐姐说,我也走,不是一路,你打车先走。袁宝亮心底猛地涌上依恋之情,想了想,问,往后我想姐了,怎么找你?唐姐笑了,轻轻地拧他胸脯上的肉,说还上瘾啦?等我找你吧。
那次,唐姐没给他小费,但临出门时,却指着电视机旁的一个小纸袋说,我看你的手机早过时了,换一个吧。袁宝亮打开纸袋看了,三星的,连包装还带着呢,款式挺新潮,后来打听,当时的市场价是两千多。袁宝亮道了谢,出了宾馆就将包装盒丢进了垃圾箱,只将手机和附件塞进衣袋。这样,回到住处,就不显山不露水了。唐姐挺会办事,心意到了,还让人心里舒服。不然,赤祼祼地直接给钱,那算什么呢?
此后,两人的秘密交往就多起来,或半月,或一月,唐姐会发过短信来,有时说去打保龄球,有时说去K歌,还去看过炒得正红的电影。活动之后是宵夜,进的餐馆点的菜肴也是五花八门,但最后的那道程序肯定是不变的。天亮前从宾馆出来时,唐姐会因宾馆所在的位置不同,有时也会跟他打车同行,但都是先送他回住处,却从来没让他知道她最终会回到哪里。唐姐有时也会给袁宝亮一些钱,但时机拿捏得很是时候,厚厚的一叠足上千,说的却是“该打车就打车,别舍不得”。有所变化的是两人交往之后最初一段时间,唐姐不再来做头发了,连蔡老板都生出了疑问,说你的那个姐儿怎么不来了呢?再见面时,袁宝亮便对唐姐说,想做头发还是去我们那儿吧,我们老板都问起你了。过些天,精明过人的唐姐果然就又露面了,仍是点袁宝亮,也仍是淡淡漠漠不远不近的神情。蔡老板上前招呼,妹子,怎么好长时间没见?我们哪儿做的不好,还请指教。唐姐说,门前要是有停车位,我就只上你们这儿来了。
袁宝亮心里挺舒服,也挺感谢唐姐。自己不过随口提了那么一句,唐姐就又闪亮登场了,看来还是挺把自己当回事的。但转念又想,唐姐重来,会不会只是作秀演戏,目的还是在掩饰保护她自己呢?这么一想,袁宝亮心里又有些凉。自己和唐姐,究竟算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当下正时髦的姐弟恋吗?显然不是,哪有情人间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那自己就是……鸭?为心里突然生出的这个想法,袁宝亮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又揪揪了好些天,后来就自己给自己否定了。鸭的目的是图挣钱,可自己跟唐姐提过票子的事吗?没有,一次都没有。至于唐姐给过自己礼物和票子,那是她的心意和怜悯,可怜小弟靠卖手艺谋生过得艰辛。自己不是也一次次生出给唐姐送上一点什么的念头吗,之所以一直没送,那也是因为自己的钱包太瘪,怕送上的东西难让唐姐中意。袁宝亮的姥姥家在岫岩,那里产玉,他曾不止一次设想,再过年去给姥姥拜年时,就求表哥帮助找一块上点档次的河磨老玉,不用太大,哪怕只是一个胸坠,但一定要请高手匠人雕琢,哦,对了,雕一个佛坠就行,男戴观音女戴佛嘛,也暗示自己是和唐姐贴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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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袁宝亮吃不下,睡不安,心里纠结闹腾,脸色灰暗下来,眼圈也明显黑了。付佳一次次问,亮子哥,是不是你真的病了,去医院看看吧,别硬撑着。袁宝亮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付佳又说,要是……心里有事,找人说说,兴许就好啦。袁宝亮心里烦,麻搭一眼,不接话,走开了。
要命的是,袁宝亮给人理发做头发时也常走神。有一次,有个小伙子坐上理发椅,说照原样,收个边找找齐。没想,就连这最简单的吩咐,袁宝亮也给忘了,一推子下去,小伙子瞪眼跳起来,问你要干什么?袁宝亮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理发这行当跟木匠同理,长了可以慢慢往下修,可这一推子,等于把卷毛狗理成了沙皮狗,缺了材料,无路可回了。事已至此,他只好玩太极,把责任往外推,说你不说要理三胖式吗?小伙子越发气得骂,说你二大爷是老绝户才剪三胖式!蔡老板闻声赶过来,见了情景已明白了八九,忙笑着将小伙子往椅上推,又做出仔细端详的样子说,哎兄弟,你还别说,就你这福神态态的模样,剪三胖式真不错,回头率肯定高。你先剪一回试试,费用全免,现在三胖式正时髦,不少客人都是奔着这发式专来找我们这位袁师傅。那一次,虽是蔡老板亲自出马,话也说得天花乱坠,但小伙子只是不依,最后双方达成的协议是,先刮成一个亮堂堂的和尚光,下次来再留成板式,直至将发式恢复到原先模样,费用全部免单。待小伙子离去,蔡老板才黑下脸来吩咐,以后这个人免单的费用全部记在袁宝亮头上,并扣罚金二百。
我的天,理一个男士头,落到师傅个人手上才五元,那得白干多少个呀!可脚上的屎是自己踩的,又能如何?
夜里睡不着,便蜷在被窝里上网。无线网络的费用是蔡老板支付的,住在这里的年轻人几乎人人都有笔记本电脑。眼下电子产品更新快,比开春后海里的鱼汛还让人应接不暇,虾爬子刚甩了籽,白漂子鱼就拥过来了。只要不想赶时髦,价钱上也便宜,两千元以内保证拿个二手货,若是手气好,那二手货还常是没开封的,跟还没进洞房就暴死了新郎的寡妇是一个意思。也不用上网或专程跑电子市场去淘,不出美发店的门,便有货主来光临,考验的就是你的眼力和搭讪的本事。看那些来做头发的先生或女士,衣冠楚楚细皮嫰肉像是坐办公室的,又颐指气使像经常发号施令者,你就一边为他做头发一边跟他聊,先聊手机再聊电脑,说那东西就像出了水的鱼蟹,最是存放不得,今天可能还算海鲜,明天就可能变成让人捂着鼻子的臭货,想吃快吃,吃不了的也必须抓紧处理。咬钩的人肯定是有的,当官的命真是好,嘴上说是单位配发的,啊呸,谁信,有人恭送才是主渠道吧。
夜深后,说了笑了,洗了涮了,一个个缩回床上去,灯熄了,屋子里闪动起鬼魅的光亮,有人塞上耳机看电视剧,更多的人却是去跟神出鬼没的网友扯闲淡。不时的,邻床的嘻嘻笑起来,还忍着,像大姑娘有屁似的,不敢放,硬憋着。最让人生气的是靠窗子的那位,也不知他又搭上了哪位小狐仙,连床铺都跟着轻轻地摇起来,弄得满屋子闹腥味,值不值呀?
袁宝亮没心思看电视剧,也没心情找昔日的网友逗闷子,他去聊天室里卖呆,只动耳,不动口,只想寻找一个有些见识的人。果然,他发现了一位网名叫“怜狐汉”的人,南山擒狼,北山伏虎,谈兴正浓,听他话里,好像真在北大荒下过乡,还在伟人划出的圈里几番沉浮。瞄准时机,袁宝亮插进话去:这位大哥,小妹是‘沉陷泥潭的小狐’,一看你的网名,便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小妹想与你单独聊聊,可好?
怜狐汉立刻回应:遵命!愚兄已撤出聊天室,把我加入你的好友。
小狐:哥,小妹遇到难题了,特来求教。
怜狐汉:一看你的网名就猜出来了,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现起的吧?
小狐:哥果然是聪明人,什么也诓不了你。
怜狐人:什么事,但说无妨。
小狐:是我的男朋友遇到难心事啦。他去跟朋友喝酒,酒后被一个女人带进了宾馆。还以为白拣了什么便宜,没想前两天突然有位男人找到他,逼他支付五万元精神损失费,不然就告他强暴,还说手上有艳照为证。这可怎么好啊?
怜狐人:哈哈。你的“男朋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小狐:大哥怎么这么说?
怜狐人:上视频可好?面对面,好说话。
小狐:……且等把这事了了,小妹再把丑模样亮给你,好不好?
怜狐人:也中。那个找你男朋友的男人姓甚名谁,你们可知?
小狐:他只是给我男朋友打来电话,可按来电显示打回去,却总是关机。看来人家是存心玩隐身。
怜狐人:干脆不理他。耐住性子,不信他不露出尾巴。
小狐:可那敢。我男朋友大学毕业好几年了,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找来这么一份还算理想的工作,还在试用期呢,真要让他把艳照曝了光,这一辈子就砸了。
怜狐人:那……那个女人姓啥叫啥,是吃哪口饭的,总应该知道吧。顺蔓摸瓜的道理懂不懂?依我分析,那两个东西就是同党,合起伙来玩你们。不然,那艳照又从哪里来?
顺蔓摸瓜?袁宝亮心里一亮,怔住了。这确是个好主意,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逼讨艳照的人必与唐姐有恩怨,针锋相对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只要顺着这条道追下去,也许真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吧。袁宝亮急敲了一行字,发出去,便退出了对话,“对不起,我男朋友回来了,改日再跟大哥联系。我下了。”
可那根“蔓”又在哪里呢?人虽见过,甚至钻过一个被窝,可她是不是真姓唐还不知道呢。也许,过不了几天,唐姐的电话又打来了,再约自己去陪她去玩去乐,可唐姐是个多么精的人呀,那个专用的手机发过短信,告过时间地点就关了,为了防止露馅,她连自己的汽车都不再开。袁宝亮发了一阵呆,便想起网上有私家侦探,若花钱让他们帮找一找呢?
找私家侦探不难,在搜索上一敲,立刻显示出了数以万计的信息,而且都标榜“正规正直正义,合情合理合法”。袁宝亮选了一家与本市相邻城市的侦探,按照上面提供的手机号码,发出短信,“神探先生好。我有要事急找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可能相助?”很快有回复了,“谢谢惠顾。请提供该人的姓名及工作单位。”袁宝亮答,“只知她是女的,年龄在三十上下。其他都不知。”对方再回复,“能提供该人住址也可。”袁宝亮答,“我要知道她住在哪里,就登门面见了。”这次对方回复得更迅捷,“我日你妹!闲得手痒,可去挠墙!”
虽然挨了骂,袁宝亮心里却一乐。好,很好,这确是一条道,想办法寻到唐姐的住处,应该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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