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一
远亲不如近邻,这话确实有道理,邻居关系搞不好,终日不得安宁。幸亏现在楼房设计绝妙,独家厕所独家自来水独家电表,家家紧闭门户,老死不相往来,减少诸多麻烦。
问题是我们这一层楼不行,有个厉害的邻居,你就是钢门铁窗,也防他不住。
先交代一下我们楼层的结构,一共三家,我居中。左边是三室一厅,住着一个叫刘干部的,据说刘干部是一个单位的书记,又据说是什么科的科长,还据说是什么室的主任。总之,弄不太清楚,反正是干部,大家就直呼刘干部。刘干部长得文雅干净,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衬衣领子永远洁白板整,举止像日本人似的礼貌。刘干部之所以终日保持这种高雅风度,和他细皮嫩肉的妻子有关。他妻子似乎有洁癖,从早到晚洗呀抹呀扫呀刷呀地收拾不停。偶尔从微开的门缝望去,里面一片耀眼的明亮,门口摆着一溜拖鞋,不洗干净脚是不敢进刘干部家门的。刘干部妻子还有个洁净的名字叫雅雯,有时从楼梯口经过,听到刘干部在门里亲昵地呼叫:“雅雯儿……”弄得你浑身汗毛都打颤。雅雯似乎有点什么病,整年在家休养,愈发养得白嫩了。雅雯养得一个女儿十七岁,也和她妈一样细腻,皮肤蜡捏般的柔润白亮,并起了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叫刘美。
我要和你说的厉害邻居不是刘干部,而是我右边的一家。四十来岁的两口子,不知怎么才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那男孩终日哭声震天,也终日饱受父母拳脚,但仍雄壮哭叫,宁死不屈。这一家最厉害的是男人,名叫张永武,也确有武艺,敢打敢拼,并经常招来一些绿林好汉,在他家吃酒吃肉,吃到热闹处,吆三喝四,震动整座大楼,但没人敢哼一声。张永武老婆不知叫什么名,也挺厉害,招待伺候丈夫的酒肉朋友,特别卖力勤快,从不烦恼;而且她也能喝酒,和丈夫并排坐在酒桌前仰脖饮酒,拍手说笑。她最大的特点是打扮起来妖艳夺目,比唱戏的穿得还花哨,不打扮时蓬头垢面,衣裤不整,趿拉双破拖鞋招摇过市,像个叫花子。据邻居暗传,这个女人实劲儿比丈夫强,张永武能分两室一厅的房子,其实是她冲到丈夫单位办公室里大打出手,把领导吓得赶紧签字批条。按张永武一家三口条件,一室一厅就不错了。
我住一室一厅,但自觉着很美。因我才结婚,没小孩。文联是个穷单位,没能力也没钱,原分给我一间旧中式房,离厕所半里地开外。上厕所时得计算提前量,否则半路上出麻烦。我之所以换到新大楼一室一厅的新房里,是因为原先这家住户被张永武打跑了,说是再住下去定死无疑。当然,我这个写小说的并不勇敢,不过,一间破旧中式房和新大楼一室一厅相比,诱惑力太大了,壮烈牺牲也合算。再说,我的爱人是在艺术馆搞音乐的,脾气温顺得像电子琴演奏的音符,就是吵起架来,声音也似乐曲般的抑扬顿挫。我们这样的家庭就是和魔鬼住在一起也打不起来。
记得我们搬进来第一天,全楼的住户都探出脑袋看我们,表情全是哀怜状,好像我们就要奔赴刑场似的。有人还悄悄朝我耳朵递话:“已打跑了四家,你这是第五家了!……”
爱人在旁边听了脸色不自在。刘干部却笑吟吟地走过来说:“问题没那么严重,来,我帮你们搬!”
我听了欣喜万分,至少我旁边还有一家好邻居。后来我才明白,刘干部希望我搬去,是需要我在中间挡一下驾,否则他就有处于阵地前沿孤军奋战的可怕境地。
搬进去第一天,我就领教了张永武的厉害。他把家里的垃圾全倒在门口楼梯转弯处,而这转弯处又正冲我家的门。只要一开门,腐臭的垃圾气味就迎面涌来,紧接着一片轰炸机般的嗡响,一大群苍蝇朝我脸上冲撞而来,吓得我爱人尖叫一声关上门。问题是张永武家毫不在乎,并将门大敞四开,任苍蝇自由飞翔。他老婆不时地挥动扫帚,将屋内瓜皮果壳和撒到地上的饭菜挥扫出来,扫完后,将黑糊糊的扫帚朝楼梯栏杆上一拍了事。
由于垃圾的气味更加丰富,全世界的苍蝇都兴奋地飞来,红头的黑头的紫头的,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种类和花样的苍蝇,这下子全见识了。为此,我和爱人每次出门,都像冲锋陷阵那样,事先大喘几口气,然后紧捂鼻孔嘴巴,猛冲出去,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关门。
刘干部家早已森严壁垒地安装了两道门,一道木门,一道镀锌铁皮包裹的门,门边镶了一圈橡皮条密封。刘干部出门动作比我敏捷熟练,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后来我发现他的敏捷原来是只顾往外冲,雅雯在后面负责关门。
我们期望张永武承受不了垃圾的“熏陶”,会改变这种做法。但他无动于衷,就像没长鼻孔,反而他对苍蝇还饶有兴趣。经常听他在楼道吆喝:“嘿,苍蝇也搞对象呢!哈,苍蝇也强奸妇女!”
刘干部在路上与我相逢,便用同情的口气对我说:“真不像话了,垃圾倒在你家门口,太欺负人了!”
我也悻悻地点头,但心下不动。我感觉到刘干部的用意,他想挑动我去和张永武打架。
张永武见我却挺爽朗:“喂,才搬来的,哪个单位?”
我说是文联。
张永武不明白:“什么是文联?”
我便认真耐心地说出一大串文联的原称。
“噢,大广场东边的黄楼!”
我说那是妇联。
张永武似乎很把我当作一回事儿,再三再四地询问我,终于弄清我是写小说的,眼珠子一亮:“你是报社的呀!太好啦,你给我写写,操他妈的电业局想干什么?三天两头断电,让不让老百姓过了!……”
我苦笑着乱点头,心想认真下去更麻烦。
二
弄不清张永武是哪个单位,干什么工作的。他和他老婆一样,有时穿得新锃锃港商一样,有时油脂麻花的似乎工作条件又脏又累。然而,他爱好广泛,爱好一样就发狂一样,但又突地扔掉再爱好别的。
开始他爱养花,几天之内就倒弄来一大批花草,屋子里摆置得像个森林,都无法走路。逢浇花肥的时候,全楼算倒了霉。他把无数瓶闷泡多日的臭豆水倾倒出来,立时臭气熏天。张永武也忍受不了,两口子把臭豆水浇完,领着孩子躲出去一天,等晚上家里臭味散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更可怕的是他喜欢别人去他家赏花,楼道上相逢,不管你愿不愿意,他都充满热情地拖你进去看他的杰作。他洋洋得意地告诉你这盆花值多少钱那盆花值多少钱,哪盆花是别人送的,哪盆花是他去要的,哪盆花是偷的。
我对他的坦率很感吃惊,绝想不到一个人会这样随意地说出自己的偷盗行为。
张永武以为我看中他偷的那盆花,便大度地一挥手:“你看中这一盆?拿去!”
我说我拿去你怎么办?
他说什么怎么办,再去偷一盆。“好偷,过了半夜,老头睡得和死人一样,随便搬!”
我发现刘干部从不去张永武家赏花,张永武也不去拖他。
很快,养花热过去了。几乎是一宿之间,张永武家的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鱼。三四个大型鱼缸摆在那间大一些的屋里,三口人挤在小间里睡。各种各样的鱼奇迹般地出现,装满了所有的鱼缸。鱼缸上安装各种电子调温器,制氧器,一些灯泡在鱼缸上昼夜亮着。走进张永武家,一股浓重的湿气涌来,使你感到像走进浴池。
张永武的老婆在那里尖声嘶叫:“工资都不够交电费,你想不过了!我非得给鱼缸里放进敌敌畏,全毒死这些臭玩意儿!”
张永武眉飞色舞地向来者介绍他的宝贝鱼,什么龙鱼、七星、看鲨、地图、清道夫……有一条龙鱼竟然值上万元。他自豪地说:“全市这样的鱼只有三条,一条在交电公司的经理家,一条在一个大工厂的厂长家养着,再就是我这条!”
他老婆又在号叫:“光鱼食一个月也得几百块,杀人哪!”
张永武入迷地看着上万元身价的龙鱼游动。那龙鱼也确实惹眼,似一柄亮灼灼的长剑,细鳞上银色的龙纹花清晰可见,最令人惊奇的是嘴上还有两根龙须,高傲地支棱着,显出与众不同的威严。
“就那么个破玩意儿值上万块,下锅煮了不够塞牙缝的!……”张永武老婆又在嘶叫。
张永武惋惜地叹道:“可惜这是条公的,等再托人去香港弄条母的,配对儿下崽子,一条鱼崽就能卖百来元钱,一对鱼能下好几千好几万崽子,绝对发财!”
张永武就怕电业局停电,停电鱼缸上那些电子玩意儿就不转了,鱼很快就会憋死。张永武这时什么也不顾了,用铁勺飞快地搅动鱼缸里的水,来个人工制氧。那个骂天骂地的老婆也不骂了,也用铁勺搅水,比她丈夫还卖力。张永武在我面前充满仇恨地骂电业局,就是这个原因。
很快地,鱼和鱼缸也消失了。一天夜里,一声洪亮的狗叫震动了全楼,接着就狂吠不止。大家吓坏了,因为谁也意想不到,在城里闹市区会响起如此响亮而真切的狗吠声。那狗完全像嘴对着麦克风,叫声中伴随着雄壮的嗡响,无疑,这狗是在楼内吠叫的,才产生这种共鸣效果。事后,人们发现张永武家养着一条大狗,也许在窄窄小的屋里,那狗显得格外高大凶猛,简直就是头驴。张永武洋洋得意地牵着这条驴般大的狗出来散步,狼状的狗头配着他多胡子的张飞脸,全楼居民处于恐怖之中。有些孩子放学时吓得不敢进楼,连大人走在楼梯上也战战兢兢。一下子,大家觉得不是生活在安全热闹的城市,而是生活在充满死亡威胁的山林里。
幸亏,有人通报了派出所的警察。警察带着手枪和绳索紧张地包围了张永武家,大楼的居民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张永武倒霉。谁知张永武却面无惧色,反而词严义正地说他养狗是防盗,是保护全大楼居民的利益。这家伙说得顺嘴,竟说现在盗窃案太多,警察根本不顶事儿,不如养条狗。
这一下子警察大为恼火,差点当场开枪打狗。最后,连张永武带狗一起拉走。
大楼安静了没几天,猛然又雄鸡高唱,使所有居民都在星光闪烁的黎明起了个大早。原来还是张永武捣的鬼,他竟然在住屋里建起个大鸡窝,把玻璃窗拆下安上铁网,养了一群精神抖擞的鸡。每天天不亮,这些鸡就放肆地大声啼叫,把城市的水泥建筑变成乡村原野。
一伙戴红袖标的街道干部赶来,要勒令张永武把鸡杀掉,因为这不卫生。
张永武大发雷霆,说他养的不是普通的下蛋鸡,而是高贵的斗鸡,训好了可以参加国际斗鸡比赛,为国家挣外汇,为国家争光!
街道干部大都是老娘儿们,被张永武为国家的大词儿吓住了,只好回去研究研究再说。可没等街道干部研究完,斗鸡也消失了。张永武又背上猎枪,要下乡打野鸡、兔子。
一天,这家伙喝得醉醺醺的,推开我的门,说是要同我谈谈。说我这个邻居不错,忠厚老实;说这个世界好人不多,都他妈的该打;说刘干部不是东西,净背后暗算他,他要彻底教训刘干部。他今天就是来郑重通知我,他要开战,开战时他要我不要出来劝架,要我什么也别听,否则他就六亲不认了。
我心里一下怒火中烧,觉得这家伙太蛮横无理,他说打谁就打谁,还不许旁人干预。
我爱人看出我那份知识分子的勇气,便笑着过来插话,劝他不要生气上火,有什么事可先谈谈心,都是邻居嘛。
张永武一摆手:“不用你们劝。我和刘干部不是内部矛盾,是敌我矛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接着他历数刘干部桩桩罪行:“我养花,他去派出所告我偷花;我养鱼,他去电业局告我偷电;我养狗,他去报告警察我养凶猛动物;我养鸡,他去……反正,谁也别劝,我要让他彻底明白!”
我很为刘干部家捏一把汗,又不知我在中间怎么办,只好小心翼翼地观察动静。
三
刘干部处事其实相当谨慎,谨慎到胆小怕事的程度。他除了上下班在楼道里匆匆掠过,其余时间绝少出门。因此,他家的门总是紧闭不动,就像里面没人住似的。有的多少年的老邻居,竟然没见过刘干部的妻子什么模样。不过刘干部的宝贝女儿刘美,经常在楼道里轻盈地走上走下,而且极有教养,见了所有的邻居都“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地问好,问好时笑得那样甜,雪白的小牙微微闪光。
所有的邻居都喜欢刘美,夸她真是干部家的孩子,教养好。唯有张永武两口子例外,说刘美和她爹一样,笑里藏刀。
张永武说他同全楼的人都打过架,就是没同刘干部家打过。但他全楼谁也不恨,却最恨刘干部。张永武告诉我,刘干部是“四人帮”时的爪牙,是搞政工的,搞政工的没一个好东西,全是整人的家伙。张永武最恼火的是和刘干部打不起来,怎么打也打不起来,简直就没办法!张永武采取过各种挑衅行动,或把垃圾泼在刘干部门上,或是在楼道里指鸡骂狗。有一次张永武两口子在刘干部门前轮流骂阵,连续骂了半个月,刘干部家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累得张永武两口子口干舌燥,肝火烧身,吃了好几盒牛黄清心丸。这真是活活气死人,你有天大的能耐,人家就是不给你用武之机,张永武气得干瞪眼。更叫张永武受不了的是,就在他两口子骂得凶狠火热之时,刘美照常问他们“叔叔阿姨好”,照常甜甜地一笑,闪出一排雪白的小牙。张永武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刘干部你水平太他妈高了!”
刘干部看来确是水平高超,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在邻居们的眼中,刘干部是天下第一好人,老实得令人心疼。张永武骑到他头上拉屎他都不反抗,比雷锋还雷锋的大圣人!刘干部简直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敢犯人的人。其实不然,他真正的力量使在后面,正如张永武说的笑里藏刀。实际上张永武大吃其亏,被园林处和电业局罚款,被派出所街道干部屡次传讯批评,就是刘干部暗地里的战绩。张永武每隔一段时间就哇哇乱叫暴跳如雷,并不是没有缘由。这点我能感觉到,仅从刘干部在路上偶尔相逢的几句话,我就能揣摩他城府极深,手段老辣。
刘干部的官运似乎是每况愈下。过去,每逢年节,他家的客人络绎不绝,送鱼虾送水果点心送各种礼品的令全楼羡慕。有时送礼人很紧张,趁天黑来,急急敲门,放下礼物掉头就走。问题是那些送礼人有的心慌,有的可能不熟悉门号,往往敲错我和张永武的家门。为此,我每当看到提包裹敲我家门的客人,便话也不用说,只消把手往左面的门一指就行。而张永武却胆大包天,竟公然以刘干部名义接礼。这家伙手段巧妙,只把门开个缝,悄声说:“老刘不在家,把东西放这儿吧!”
送礼人一般心怯,巴不得这样,立即轻快走掉。
张永武得了几次便宜,并不隐瞒,反而乐滋滋地四处宣扬。他朝我甩过来一盒石林烟,说:“上贡的,随便抽!”
我明白了烟的来源,赶紧还他。他火了:“你们他妈识字人胆小如鼠,这是不义之财,老子用实际行动打击不正之风!”
消息很快就传到刘干部那里,一些热心邻居为刘干部鸣不平。刘干部却笑道:“没有的事,张永武爱说笑话,闹着玩的……”
刘干部以后果然也不当一回事儿。大家半信半疑,也渐渐不听张永武的宣扬了。
如今刘干部不行了,门庭寂然,不用说送礼,一般的客人也不来一个。张永武说刘干部受处分降级了,定为“三种人”。也有邻居说刘干部是搞政治的,现在讲经济,政治不吃香了。不过,从脸色看不出刘干部有什么晦气,他还是那样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衣领洁白板整,依然日本人风度。
一天刘干部领着女儿刘美到我家,说是多年邻居,早想过来坐坐,主要是怕耽误我们艺术家的宝贵时间。
由于刘干部从不串门,我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倒茶倒水,热情招待。刘美很快和我爱人混熟了,大谈“哆来密发嗖”。
刘干部对女儿说:“以后好好跟叔叔阿姨学习,人家都是艺术家呀!”
邻居之间总是这样,不来往便罢,一来往,感情就油然而生。一杯热茶下肚,我的心胸就热了,说着说着话就多起来,情不自禁,我就把张永武要打架的意思说给他听。
刘干部听完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吃惊,只是冷静地说:“这样的地痞流氓邻居,你怎么忍让也不行。不过,咱还是得忍让,你总不能和他一个样吧?”
刘美走到我跟前,掏出一篇作文要我批改,说是参加学校征文活动。
刘干部说:“小美来求你,以后请你多帮助,小美最崇拜作家!”
我说作家有啥用,没钱没能力没住房,还是像你当干部好。
刘干部沉吟了一会儿,说:“好什么,都一个样,现在干正经事的,老老实实听话的全不行,胡作非为的倒发财!”
话说到深一点,我顺势问了他这些年的处境。他苦笑着摇摇头,似答非答地说:“我这个人吃亏就吃在一辈子听上级领导的话,实在是太听话了!”
刘美的文章写得不错,但词句过分华丽并繁多,几乎每一个句子都有一个华丽的形容词。我告诉她,用词过多,感情就假了。我大略地删掉一部分词藻,改成通俗的句子,然后读给她听。刘干部说,果然显得亲切感人。
我对刘美说,最感人的文章几乎没有华丽的词藻。
刘美有些不服气,便反问我:“那我们为什么发明那么多华丽的词藻?如果从语法规定中,下令把那些华丽的词藻都删掉,不是谁都可以写出感人的文章了吗?”
我立即语塞。
刘干部说:“现在的孩子可了不得,绝不像我们那时那样老实!不过这也好,不会吃我们那些亏了……”
我突然觉得刘干部这人不错,不是那么老练狡猾。
四
张永武终于向刘干部开战了。他选了个星期天,在宁静的假日上午,这家伙主动攻击,打响了第一枪。当然,张永武是蓄谋已久,他手攥着一根准备好的铁棍,毫无缘由地砸向刘干部家的镀锌铁门。完全似放枪放炮那样,楼道内轰轰作响。只几下子,那薄薄的镀锌铁皮便被砸瘪砸破,露出碎裂的木板。
刘干部全家以为地震或什么东西爆炸了,先是全家缩成一团,然后听到张永武的叫骂声,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个时刻,刘干部无论怎样老练文雅礼貌也沉不住气,他推开砸破的门,脸色苍白地走出来。
张永武盼的就是刘干部走出门来,好打他个天翻地覆。他立即后退几步,亮出武把式。没想到刘干部双臂下垂,摆出一副讲道理的老实姿态:“有话可以当面说嘛,为什么要破坏国家财产?”
张永武顿时就呆了一半。他不怕动武打架,却怕讲什么道理,他自觉得讲不过刘干部。再加上刘干部不说砸自己家的门,而说破坏国家财产。就这一句,张永武这辈子就学不了。
刘干部看到张永武呆住了,勇气顿生一半,连连质问下去:“有意见可以直接找我提,不能拿国家财产出气!”
楼上楼下看热闹的人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开始叽叽喳喳地靠近。坦率地说,这时我躲在屋里没出来。其实我绝对想第一个冲出来,问题是我那个电子琴音符般温柔的爱人死死拖住我不放。一股正义的冲动在我胸膛里滚动,我觉得我绝对得出去。张永武如此凶狂,不勇敢地制止他,后果将更加恶劣。但爱人不仅使尽全力拖着我,而且眼窝里涌出泪珠,她大概相信我一开门就会被打死。应该说这种感受有点理由,因为在屋里听外面的声音格外恐怖,尤其现在草率的建筑,铁棍砸在刘干部门上,在屋里听完全像砸在我的门上。
张永武见众人越来越多,立刻横起眉眼,骂道:“你少来摆大道理,你少来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背后射暗箭!”
刘干部响亮争辩:“你不要乱扣帽子,我做什么坏事你拿出证据来!”
张永武见刘干部这样硬气,大怒特怒,拿出野劲儿,历数着刘干部罪行臭骂一通,骂中还对上下楼梯看热闹的人群吆喝:“大家小心点,这是个特务,专门向上面打小报告……”
一贯温文尔雅的刘干部终于经受不了这种羞辱,一下子热血沸涌,胆气升腾。他拿出少有的严厉劲头,喝道:“你偷园林处的花是不是事实?你偷国家的电是不是事实?你在屋里养鸡养狗影响人民正常生活是不是事实?……”
这一连串的排比句问号,比棍棒还有力量,把张永武问得目瞪口呆。
也许是提前安排好的,张永武老婆从后面一下跳出来,直扑刘干部又抓又打。
刘干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女人弄得不知所措,条件反射似的抵挡几下。那泼女人立时顺势倒下去又哭又嚎:“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关键时刻,派出所警察来了。这是刘美的功劳,没想到她还有这种机灵劲儿。
从实际情况分析,刘干部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第一,他家门被砸破;第二,他本人脸上身上被抓伤多处,一道道血杠杠使他多少天来面目狼狈不堪。张永武完整无缺,他老婆除衣服上滚一些泥土外,胳膊上有一处轻微紫痕,估计是她在地上撒泼打滚时自己撞的。总之,全楼任何人都预测张永武肯定倒霉,至少得赔偿刘干部的损失,弄不好要被拘留关押几天。
派出所为首一个姓魏的大个子,看了现场后也十分气愤,当场明确表态:“这还了得,没王法了吗!用铁棍砸门,这是有意破坏!……”
众人见派出所明确表态,也就墙倒众人推,因为这时张永武两口子已被带到楼下,大家也就放开胆量,纷纷为刘干部说了许多好话。
刘干部见此状大为感动,再加上身上有伤痛,竟流出泪水来。他反复委屈地说:“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自始至终讲道理。”
魏警察见大家众口一词,群情激昂,也受了感动,说他们早就掌握张永武两口子的行为。这两口子不仅在家里和邻居打架寻事,在单位里也表现恶劣,不遵守厂规厂法,不安心工作,五马六混,和社会上一些不法分子打得火热。
派出所警察走后,大家心里都觉得痛快,觉得正气大长,正义大伸,觉得除掉了一个祸害,从此这个大楼将会天下太平。
有人给伤痕累累的刘干部出主意,趁势到医院里住下,拼命吃好药,反正张永武得赔偿医疗费,叫他赔个倾家荡产。
我和爱人早趁混乱钻出门来,给了刘干部无限安慰。我爱人心细,找出药水药布之类的要给刘干部包扎。但刘干部没用,因她妻子早端出更完备的家庭药盒,正细心给丈夫洗擦伤口,并要丈夫吃什么高级消炎药,预防伤口感染。
大家趁机涌进刘干部家。平日里大家都没有机会没有胆量进刘干部神秘莫测的家,这是个堂皇而大好的机会。由于特殊的时刻,人们免去了脱鞋的困难,增加了一种优待感。一尘不染的绣花椅垫和明亮光滑的打蜡地板,使人们发出赞叹的啧啧声。如此精致整洁的家具摆设使大家陡然变幻了一种情绪,忘却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可怕场面,有人甚至兴致勃勃地议论起衣柜和地板的颜色是否和谐。但很快他们就想起了自己的责任,都不约而同地骂起张永武来,也许是在刘干部的家里,大家骂得格外热烈。
刘干部像个孩子依偎在妻子身边,任妻子细柔的手指在伤口上抚弄。他的嘴巴却一直不停:“大家都看到了,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自始至终讲道理……”
我惊奇地发现,只有两个人没骂张永武,那就是刘干部的妻子雅雯和女儿刘美。此时她们全部的悲伤都集中在刘干部的伤口上,默默含怨的表情使你感到她们确有教养而张永武确实罪该万死!
大家为刘干部愤慨了一阵后,渐渐走散。这时刘美却悄悄扯了我一下袖子,要我到她那小巧的卧室里,我以为她有什么更严重的事告我,也就表情疑疑惑惑地严肃了一阵。想不到刘美拿出一个金红色的证书,羞涩而兴奋地告诉我:“叔叔,你帮我修改的文章获一等奖了!”
我有些愕然,隔壁房间还飘散着酒精药水的气味,还能听到刘干部怨恨的呻吟,可女儿却为获奖而兴奋不已。看来,怨恨很难传导。
万万意料不到,张永武两口子大摇大摆地从派出所回来,满脸的理直气壮。原来他们在派出所挨批时,张永武老婆突地大哭大叫,说是手指上的戒指被刘干部趁打架之机撸去了,说当时她就有感觉,刘干部抓她的手时,她感到嗖的一下挺疼的。张永武更是气急败坏,说那金戒指两千多块,全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刘干部赔偿损失。
两口子一唱一和的哭叫,把派出所的警察弄得不知所措,连旗帜鲜明站在刘干部一边的魏大个子也没了主意。应该说这分明是讹诈,是耍无赖。但张永武两口子号哭得惊天动地,捶胸顿足,几次扑倒在魏大个子脚前,抱着警察大腿哭喊着:“为我们做主啊!……”
警察们被闹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只好放了张永武两口子,说重新调查清楚再说。
张永武完全像打了大胜仗,在家里大摆宴席庆祝。他的狐朋狗友来了一群,吵吵闹闹好不热闹。这其实也是张永武惯用伎俩,每当他和邻居打架之后,总是招来一群哥儿们喝酒,以显示自己雄厚的实力以及盟军的威力。果然,酒足饭饱之后,那些喝得东倒西歪的哥儿们在楼道里故意大声吆喝:“张大哥,谁再敢欺负你,哥儿们就踩平他!”
刘干部家吓得一连多天寂然无声。
最使刘干部痛不欲生的是警察来查问他撸张永武老婆金戒指一事。他简直气得要哭了,他要警察搜查他家,要是查到金戒指,枪毙也甘愿!刘干部拍着搽红药水的胸脯,说他家不用说张永武老婆的金戒指,自己家的戒指也没有,他家世代贫下中农,带金的东西从来就没沾一点儿!
邻居们也纷纷议论戒指的事,绝大多数骂张永武缺德,无赖,为刘干部抱不平。但也有人说这事不那么简单,刘干部也许在厮打时偶然触碰上戒指,顺手牵羊。那么点儿小玩意儿,怎么查?!更有甚者,说谁见了金货不眼红,当干部的不是过去年月了,现在也穷,刘干部家看着铮明瓦亮,其实就是拾掇得干净,细看没值钱的东西:电视是黑白的,洗衣机是单缸的,冰箱还是国产货!
事情越拖越复杂,张永武三天两头儿地还喊叫赔戒指,弄得刘干部更不敢出门见人,倒像真的偷了戒指。
最后,事情拖得派出所也撒手不管。当然不能叫刘干部赔戒指,但也似乎无法叫张永武赔砸破的门和刘干部治疗费。这个案子就稀里糊涂各认倒霉了。
应该说倒霉的只是刘干部,他得自己舔伤,自己雇人修理门,还得不明不白地忍受着偷戒指的耻辱。从此,刘干部在整个大楼里是出名的软弱可欺,窝囊熊包一个!
五
张永武趾高气扬,在楼道里走路,脚步更是铿锵作响。日子久了,他也不装模作样地叫喊赔戒指,反而大大咧咧地宣扬:“哥儿们绝对百战百胜,关键是哥儿们有韬略!”
这件事使我对张永武产生相当厌恶之感,厌恶到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无法写作。我也尽量避免与这个无赖见面,一见到他那肮脏的嘴脸我就产生正义冲动,就真想狠狠抽打他那张无耻的面皮。问题是我身材瘦小而且还戴着近视眼镜,更重要的是我内心也挺不起来。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大概全这个德性,胸中烈火熊熊燃烧,表面却得春风徐徐。这点我爱人早看透了,她说:“你就是长得虎背熊腰也没用,你的胆量小得像只鸡!”
我也恨自己这种怯懦,甚至挺痛苦的。爱人安慰我:“行呀,咱不能英雄,却也不坏蛋就可以了!”
我只好默认自己的无能,把满腔怒火化作情感,去抚慰刘干部。我经常有意识地去刘干部家,有时张永武那边敞着门,我也鼓起勇气去敲刘干部的门。
我感觉到刘干部被张永武彻底吓怕了。和他在一起,我认为他会激烈地咒骂张永武。其实不然,倒是大部分时间我在数落张永武,似乎是我同张永武打了一架而不是他。渐渐地我有点不愉快,因为我发现刘干部不是吓怕了,是对我持谨慎态度。他大概不相信我会一心一意和他站在一起,怕我传过去他骂张永武的话。然而渐渐地我又产生了怀疑,他不是谨慎而确是吓怕了。他几乎一听我提张永武,就赶紧用别的话支吾过去。不管是谨慎还是吓怕了,我开始觉得刘干部不值得可怜,因为你实在是无法可怜他。
雅雯从不多一句话,自始至终默默地坐着听我们讲话。你能看出她对刘干部百依百顺并且很纤弱,似乎没有力量生气。
也许是那篇获奖文章的关系,刘美对我欢迎并信任。她正全力以赴地准备考大学,她要我出主意报考什么样的学校,发誓要像我一样当作家,描绘美好的生活和理想。
我说你应该学法律,将来当法官。
刘干部说:“我生的孩子心慈面善,当不了法官。还是学经济好,将来是条热路。”
奇怪的是张永武看见我在刘干部家进进出出,却不恼怒和生气,照常主动和我搭话。
他在楼道上撞见我,陡然地就扔过来一句:“你们作家应该住在海边有风景的地方,住外国那样式的房子!”
有时在路上相遇,他说:“作家都坐小轿车,你怎么拿腿走?”
有一次他砰砰地砸我的门,把我吓一跳。他兴奋万分地冲将进来:“我看见了,你今天上报纸了!”
我愣怔一下,才想起是头些日子报社约我写一篇散文,大概今天发表了。看到张永武那张过分激动的脸,我猛地有些感动,对他的恶感一下减少了一大半。
张永武继续激动:“我告诉我们厂里人,你是我的邻居。他们全不相信!操他妈的,我明天非把那些家伙拖来对证不可……”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张永武倏地靠近我,神秘地放低声音:“你写这篇报社给多少钱?”
我认真地计算了一下:“二十多元钱……”
“二十多元?别骗人啦!”
“真的,一个字二分多钱,一千字……”
“绝对不可能!写报纸,全市的人都看,至少给好几百!”
我脸色通红,再三恳切地更正:“确实是二十来元,现在刚刚稿费提价,否则才十几元。”
张永武终于相信我不是撒谎,不由得傻呆呆地瞪大眼睛:“这么少?”
我惭愧地点点头,像犯了错误。
“那你还干个什么劲儿!跟大哥倒弄点什么还不给个百儿八十的!”
张永武热情而怜悯地拍打我肩膀:“我下班到自由市场转半个小时,也不止赚二十来元钱!”
张永武突然火火热热地富起来。这首先从他家门口外的垃圾堆里看出来,时而一堆喝完的空易拉罐,时而一堆高级酒瓶子,时而一堆红红的大虾壳。更令人眼热的是,不时地有小轿车开到楼下鸣喇叭,接张永武出去。
张永武西服革履,神气十足地走下楼梯,边走边回头吩咐他老婆:“要是杨经理来找我,告诉他我在丽丽大酒店!”
小轿车冒一股白烟,呜的一声开走了。楼上的邻居们都把鼻尖贴在玻璃窗上行注目礼。
刘干部终于愤愤然而怒形于色,他用手指点着茶几,痛心疾首地说:“这样的流氓无赖竟能大发其财,国家这不完了吗?!”
我看得出,刘干部已经对我去掉了戒心,在我面前渐渐畅所欲言地痛斥张永武。他大概从那次惨败中恢复了元气,伤口早已平复,精神也抖擞起来。他从张永武的变化讲到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变革,又从国家的宏观到张永武的微观。总之,经济管理体制的漏洞及法制的不健全,造成张永武钻空子的机会。刘干部沉重地点着头:“可怕的是不止一个张永武钻国家的空子,而是千百个张永武!你们搞文学创作的应该面对现实,应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应该拿起笔来大胆地……”
一直沉默的雅雯插了一句:“你整天国家国家的,有什么用?”
刘干部严厉地瞥了雅雯一眼,雅雯赶紧止住了话语。但她咬了咬嘴唇却又勇敢地再度张开嘴:“人家孩子考大学,家里都买鱼买虾买肉,买高级营养的东西给孩子补脑子。咱呢?连瓶汽水都舍不得给孩子喝!考试复习那几天,李燕她爸每天给买五筒可口可乐!”
刘干部说:“我过去考试那阵儿,连白开水还喝不上呢!渴了,就趴在井台上的破水桶里咕咚几口……”
刘美在一旁抢白说:“你老提你那阵儿,你那阵儿是什么年代?你要提远古还钻木取火呢。可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历史在前进!”
刘干部不吱声了,他对孩子有股慈母般的温柔。
常同刘干部家来往,也就看出他家生活挺寒碜。雅雯是长期病号,连工资都开不满,刘干部是机关工作人员,不像企业单位有奖金。他只挣几个死工资,确实应付不了当今物价上涨的生活需求。
我爱人很会说和谐话,她看到刘干部全家谈话不投机,破坏了友好的家庭气氛,便以电子琴般的动听音调出来打圆场。她说当国家干部也有当国家干部的好处,就说这三室一厅吧,全市有几家三口人住这么宽敞的房子?房子是大事,你要是住兔子窝似的窄房子,就是天天吃山珍海味也没意思!另外别看那些暴发户有钱,今天发财说不定明天就破产了。报纸上不是经常报道某某有限公司什么经理董事长的,结果不全是大骗子大贪污犯被逮捕了吗?
一席话说得刘干部脸上涌出血色,红光光地兴奋起来。他说张永武蹦跶不了几天,早晚得完蛋,正气肯定要压倒邪气!
来自 畅游助手 |
盲人行脚罗浮山
今日启程,一往无前,
诸佛菩萨,龙天护法,
普蒙加被,道业必成。
行脚就是了脱生死的一个捷径。
另外还有一种功德,
就是能度无量无边的众生
有情的和无情的都能度;
能见到我们的,与我们能说上话的
所以它的功德是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
十方如来都来护持和赞叹
苏东坡写下“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
罗浮山佛道并存,和睦相处,兴盛时有九观十八寺,十八寺中以华首寺为第一禅林。
距离深圳约70公里,国家5A级景区。
亲爱的盲人朋友们:
参加“行脚”
道业必成
累积“罗浮山”难思难议、难说难尽的功德
时间:
11月10日
预备会
报名方式:
莲微信:85264845040
真恒微信:
13714614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