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楼 断线的木偶说: 第61~70章。正盯着桌子发愣的时候,马母听到大门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是那位去偷竹片衣盔的下人来了。
马母心想,那个马千秋应该是感觉到下人要来,才迅速走入墙壁之中的。他到底是穿墙而过,到了外面,还是留在墙壁内,她无从得知。
下人见了马母,面露喜色。
这应该是得手了。马母心想。
下人进了门,将桌上的碗挪了挪,然后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老夫人,东西在里面。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放了蓑衣和斗笠在她藏竹片衣盔的地方,夫人暂时应该不会发觉。”下人说道。
马母打开包裹,看到一件像是铁甲衣的竹片衣盔。经过特殊处理的竹片颜色变得灰暗,看起来如同铁片一样沉重。马母伸手一拿,却轻得很。
“夫人把这衣盔藏在哪里?”马母问道。
“就在衣柜里。说来还挺险,我刚进房间,夫人就跟着进来了,然后安生姑娘也来了。她们两人说了好久的话。我只好躲在衣柜里。我还以为今晚可能回不来,好在安生姑娘说她有晚上习武的习惯,要出去练拳脚。夫人跟着出去了。我才得了机会出来。”
马母轻叹道:“看来她是早有准备了,不然不会将这衣盔放在衣柜里。”
下人说道:“亏得夫人放在衣柜里,要是藏在别的地方,我还不一定找得到。”
马母点点头。她开始也担心下人偷不来竹片衣盔,就是怕余氏将它藏得太隐秘。现在竹片衣盔轻易得了手,马母又觉得怪异,这么重要的东西得手太容易了!
“出来的时候没有被人看到吧?”马母问道。
下人道:“没有。安生姑娘和夫人去了后面的竹林里,看不到我。”
“安生带来的骑兵呢?”
“在厢房喝酒,喧闹得很。就算我从门前跑过,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下人回答道。
“官兵呢?”马母还是不放心。
“官兵都在外面,看不到的。”下人道。
“辛苦你了!”马母道。
下人道:“这算什么?不过……夫人会不会很快发现?”
马母想了想,说道:“不会的。她既然把它都放到衣柜里来了,那就是做好了临时要穿上的准备。不等到那一刻,她不会把它拿出来。何况安生在她那边,她不会让安生看到竹片衣盔。”
下人似乎稍稍放心了,说道:“那我下去了。”
马母瞥了下人一眼,犹豫了片刻,说道:“今晚你就别走了,留在这里陪陪我。”
其实马母是担心下人走漏消息,想留她在这里,免得在其他人面前说漏嘴。
下人道:“那我搬床被子来。”
马母点点头。
下人搬了被子来,又伺候马母睡下,然后在睡房门口摆了一榻,裹着被子睡下。
不一会儿,马母听到下人打起轻微的呼噜声,不由得羡慕下人睡得这么香。她则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耳朵里一会儿是马太老爷的声音,一会儿是马千秋的声音,一会儿是明傀的声音,最后混杂在一起,仿佛要为各自陈述,却说得含糊不清。
为了还有精神应对明天的事情,马母闭上了眼睛,尽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可脑子里的声音绵绵不绝。
马母感到屋里的空气有点闷,起床去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白色的月光和沁凉的风一齐钻了进来,仿佛月光是被风吹进来的。她哆嗦了一下,可也舒服了一些。
她回到床上,再次将眼睛闭上,居然有了一点睡意。应该是这几天过于疲惫的原因,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哼声,听起来好像自己已经睡着了,但仍然醒着。
眼睛闭上不久,马母听到房间里有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很轻,仿佛羽毛落在地上。此时马母的听觉异常灵敏,即使有呼噜声,她仍能从中听到那双脚步已经靠近了她的床。
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心里却想,难道是下人过来看我睡着没有?
可是不对啊,下人的呼噜声还响着。
她顿时恐慌起来,但又想知道到底是谁进来了,于是悄悄将眼睛眯开了一条缝。
床边果然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是穿墙而走的马千秋!
不对!这个人是儿子马千秋!
借着月光从她躺着的这个角度看去,这个人耳下的痣清清楚楚,仿佛下雨天不小心溅在脸上的泥。
马母心情激动,却不敢多动一下,仿佛床边站着的不是她的儿子马千秋,而是一只从屋檐下飞进来的鸟,动一下就会惊了他,会让他倏忽一下飞走。
她害怕他飞走,所以努力僵直自己的身子。
马千秋俯腰,抓住马母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拽。他的手碰到了马母的下巴。
马母感受到了那只手的温度。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盆即将熄灭的炭火,重新遇到了火焰,将她点燃,温度从她的下巴向四周扩散,让她整个人暖了起来。
接着,马千秋又抓住被子的侧边,将侧边往内卷起,塞到马母身侧。
这是马母以前常常给儿子盖被子时做的事情。儿子还小的时候,她怕儿子晚上踢被子着凉,常常悄悄去他的房间,将他的被子往上拉,然后将侧边卷起,压在他身下。这样被窝会更暖和。
她每次去,儿子都睡着了。
也许儿子根本没有睡着,只是假装睡着了,就像此时的她一样。
马母能僵直身子,可是无法忍住眼中的泪水。
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滑进了鬓发里。
可能是夜色掩盖,马千秋似乎没有看到马母流泪。他将被子盖好之后,又轻轻悄悄地往客厅的方向去了。
马母想爬起来跟过去看一看。但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起来,更不要跟过去。儿子之所以一直不出现,必定是因为时候尚未到来。她若是追过去,必定忍不住会抱住儿子大哭。
此时的情绪就如被河堤挡住的汹涌洪水,一旦拉开一个闸门,就会倾泻而出。
那样的话,客厅里的下人,外面的官兵,还有无数潜伏在马家的人,都会发现异常。
何况,她仍然有一丝疑虑——这个人会不会是偷偷出来吃饭的那个人,他是不是从哪里知道了马千秋耳下有痣,于是点了丹青?
吃饭的时候,他们的话已经说开了。在马母看来,他没必要再假装成马千秋来骗她。可是他已经像无处不在的魂魄一样,若是马千秋也在这里,难道不会被他发现?
马母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马母在外面开始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等她醒来,走到窗边看了看天空的太阳,才知道已经过了午时。安生带来的骑兵正在院子里洗马,好几个下人在旁边围观,间或帮忙提水。军官远远地坐着,看着洗马的骑兵,似乎回想起了他在边疆伺候战马的情形。
在阳光下,他们没有分为马家安家和官家,祥和地融合在一起,有种岁月静好的假象。
马母也沉浸其中,一时忘记了忧愁。
骑兵将马洗刷干净,装上马鞍,问下人要不要上马骑一骑。下人连忙摆手,说不会骑马。
下人指了指远处的官爷,说,他曾经上过战场,应该是会骑马的。
骑兵远远地喊军官。
军官笑了笑,也摆手。
他们本是无冤无仇的人,却因为毫不相关的人,而各自对立,甚至你死我活。马母心头忽然冒出这样古怪的想法。
这时,一只飞虫从马母眼前掠过,落在了窗台上。
马母低头看去,心中一惊!
那是一只翠绿色的蝗虫!
接着,又一只蝗虫从眼前飞过,落在了窗外的墙角下。
接着,又一只蝗虫飞了出来,落在远一些的墙角下。
蝗虫一只接一只地飞出来,绕着马母所在的房子,在不同的地方落下。
马母将窗台上的蝗虫捉了起来,却指头一疼,赶紧放开。
马母看了看手指,上面有一道割伤的血痕,一颗颗血珠冒了出来,越来越大。
马母又惊又喜,这蝗虫跟上次在余氏门前的台阶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她害怕别人看到这些蝗虫,但发现其他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它们。
这时,一个围观洗马的下人看到了马母,赶紧走了过来。这个下人是昨天帮她去偷竹片衣盔的那个人。
“您终于起来啦!”下人说道,“我去厨房给您弄点饭菜来。”
马母担心她看到蝗虫,甩手道:“快去快去!”
马母吃了饭,闲坐了一会儿,就去了余氏那边。
余氏正在和安生说话。
马母见余氏表情没有什么异常,心想她肯定没有发现竹片衣盔被掉了包。
安生见马母进来,打趣道:“老夫人,我姐姐真是有了婆家忘了娘家,她要赶我走呢。”
马母转头去看余氏。
余氏辩道:“哪里是赶你走?你抽空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但是在战场上,你是你父亲的左膀右臂,你得早些回去才是。”
马母明白余氏的意思了,明傀和地下那位姑娘都不是良善之辈,她是要找借口让安生离开马家,免得今晚的事情再生变故。
马母便顺着余氏的话说道:“你姐姐说得对,前方战事事关国家社稷,不可轻视。现在你把该送的东西送到了,该见的人也见了,应该回去了,免得你父亲挂念。若是想念你姐姐,下回再来就是。”
安生大概没想到马母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余氏抿嘴一笑。
安生撇撇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姐姐,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余氏道:“你说。”
“我父亲说,姐夫这里有不少墨家珍宝,尤其是机关设计图,他是垂涎欲滴。姐夫在世时,他不敢夺人所爱。如今姐夫已故,不知姐姐可否将机关设计图送给我,让我带给父亲。我虽然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但大元的军队装备上了姐夫设计的机关,那就不是我这个左膀右臂能比得上的了!姐姐若是一定要留在身边,做个念想,那也可以。我看看那些图,照着样子绘制下来,再带回去。好不好?”安生终于将她的目的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带走余氏了,干脆表明来意。
马母顿时为余氏紧张起来。安生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余氏该如何应答?
余氏看着安生,又笑了。
安生反而迷惑了,问余氏道:“姐姐,你笑什么?”
余氏道:“我笑你傻呀。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什么墨家不墨家?更不知道什么机关设计图。若是有这东西,我留着何用?念想也不用这东西做念想。”
余氏的话显然出乎安生的意料。
“姐姐,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姐夫有机关设计图?”安生问道。
马母又为余氏着急起来。马家的底细恐怕安将军早已摸得清清楚楚了,要是余氏咬定说家里没有机关设计图,安生和安将军肯定不会相信。
余氏略作思忖,倒吸了一口气。
安生看着她,问道:“想起来了?”
余氏道:“我虽不知道,但听你这么说,倒是想起夫君曾经说过有一盒无比重要的东西藏在婆婆那边的机关里。难道说的就是机关设计图?”
安生欣喜道:“是吗?那我们现在过去取出来吧!”
余氏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安生焦急道。
“夫君虽然说过藏在那里,但是没有说出具体地方。那里机关重重,你我如果冒然去取,说不定会中了暗器,或者损坏设计图。”余氏看了一眼马母,继续说道,“就像我婆婆不懂机关术,损坏了夫君的竹竿一样。竹竿爆裂,就是为了防止外人使用机关。机关设计图这么重要的东西,必定也有类似的保护措施吧?”
马母明白了余氏的意图,假装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道:“我知道了!明傀昨晚不取,偏偏今晚来,还要我瞒着安生姑娘,恐怕就是为了取机关设计图而来!他曾是墨家巨子,又曾是我儿的上司,他应该知道机关设计图藏在哪里,知道怎么把图取出来。”
安生果然相信了她们的话,问道:“明傀今晚过来是来拿机关设计图的?”
马母道:“开始我也不知道他有这个目的。现在想来,他要你姐姐假装成他出去,自己必定是想留在机关里,寻找你姐夫藏在里面的机关设计图。”
“可是……机关里面不是已经有人了吗?”安生问道。
马母道:“她应该不知道机关设计图藏在那里。”
安生思索片刻,点头道:“她应该不知道。我父亲当初设计扒了奎大人的皮,就是听信了之前的传言,说是奎大人将墨家最重要的设计图纹在了身上。这样的话,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无法得到设计图。”
马母汗毛倒立!原来设计陷害奎大人的是安生的父亲安将军!安将军为了壮大自己的军队,竟然将大元的工部尚书变成了一只猴子!
“奎大人身上确实有刺青图,但不是墨家最重要的设计图。父亲为了迷惑其他想要得到设计图的人,叫人放出话,说奎大人的皮肤被其他人夺走了。以为奎大人身上有设计图的人,到处寻找奎大人被剥去的皮。”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设计图在我夫君这里的?”余氏问道。
“姐夫暴露之后,父亲猜测姐夫是墨家巨子,墨家的机关设计图自然会在姐夫这里。姐姐,我虽然奉父命而来,但并不影响我们姐妹情分。姐夫之前在工部,后来到兵部,就是为了继承墨家巨子的位置,然后用到士兵身上来,壮大我大元军队,报效朝廷!”安生道。
“可是朝廷杀害了我夫君。”余氏冷冷道,“再说了,夫君拿到设计图,也不是为了用于战场。恰恰相反,他这样维护设计图,是害怕设计图落入恶人之手,怕因它而让更多人丧命。”
“可是谁能阻止战争?”安生问道。
余氏忽然换了口气,说道:“妹妹,我不跟你争。既然你父亲想要,那就拿去吧。留在这里反正是个祸害。我劝过他好多回,他就是不听,如今落了个尸首不全的下场。”
“我不是把姐夫的头颅带来了吗?选个日子埋了,让姐夫别做无头鬼。”安生说道。
余氏往安生走了一步,表情肃穆地问道:“妹妹,你带来的头颅,可真是我夫君的头颅?”
马母屏住呼吸,聆听安生的回答。
安生看了看余氏,又看了看马母,轻声问道:“莫非……姐夫没有被砍头?”
余氏不知该如何回答,瞥了一眼马母。
马母看到了余氏的眼神,顿了顿,说道:“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这不是安生想听到的回答。她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余氏又问道:“妹妹,你确定你带来的是我夫君的头颅吗?你是怕我对夫君生还存有一丝幻想,不把设计图给你吗?”
安生不说话。
“那你现在不用回答我。等今晚明傀来了,我们让他到机关里去,你在机关出口守着,等他拿了设计图出来,你自己看着办。等拿到了设计图,你再回答我。”余氏说道。
“可以。”安生回答道。
马母对余氏佩服不已。刚才若是轻易答应将设计图拱手相让,安生必定会怀疑。余氏故意将头颅的问题送到安生手里作为筹码,让安生认为这是对换的条件,这就合理多了。
同时,马母又担忧起来,看着余氏胸有成竹的样子,害怕自己会破坏她的计划。
马母想回去,再偷偷将竹片衣盔送回来,于是起身告别。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接近黄昏。若是这时候再让那个下人送回去,恐怕来不及了。到时候她自己假装不成,余氏也没有办法用到。犹豫来犹豫去,天色已经暗了。
马母将先前那个下人叫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下人不知所以,但点头应承,然后离去。
马母吃了晚饭之后,就坐在可以触发机关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把磁石伞,静静等待。
天色越来越暗,另一个下人进来点灯,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马母,问道:“老夫人待会儿是要出门吗?外面也没有下雨啊。”
马母平静道:“快了,就快下了。”
下人点了灯要走。
马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下人道:“戌时了。”
马母道:“我儿在世时曾说,戌者,灭也,乃兵器之象,阳气至戌而尽。看来他们快要来了。”
“雨要来了吗?”下人听得迷糊了。
马母微笑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下人走后,马母穿上竹片衣盔,坐回椅子上,用伞触发机关,翻转到了地下。
马母从网上下来,蹑手蹑脚走到那个密道的大门前,想将门打开。犹豫了一下,她将耳朵贴在门上。
果然,她听到了细小的说话的声音。
门后有人。
毫无疑问,他们是等着余氏的。他们不知道余氏具体什么时候下来,或许是等得无聊了,偶尔说几句话解解闷。
马母离开大门,走到通天镜那里,镜子里只有上面屋顶的房梁,再不能看到客厅里的情形。然后,她将两个灯笼中的一个灭掉。四周顿时又暗了不少。
她找了一个最黑的角落躲了起来。
她心里盘算着,此时那个下人应该也躲在某个地方了,只要明傀出现,下人就会按照她的吩咐,假装急匆匆地迎过去,并告诉明傀余氏刚刚被人劫走,下到了机关里去了,老夫人也跟着下去了。
她不知道先前那位姑娘的来头,曾经是墨家巨子的明傀不可能不知道。他一旦知道有人要劫走余氏,必定下来追。不用跟他说,他也知道如何打开密道大门的锁。大门一开,明傀便会与门后的人相遇。两方必定大斗一场。她趁乱逃出,回到地面,再将安生唤来。这样,明傀来取机关设计图的“目的”就坐实了。那时候明傀若是活着,绝不会向曾经剥去他的皮的人示弱;若是死亡,那么并不存在于机关之中的设计图便是被密道里偷袭明傀的人拿走了。
总之,设计图不在余氏这里了,其实仍然在她那里。
想到这里,她一愣。这不正是余氏想要的结果吗?
马母忽然明白过来了。无论马家人逃到哪里,觊觎机关设计图的人就会追到哪里。唯有让那些人以为机关设计图不在马家了,才能摆脱明处和潜伏在暗处的人。
这么说来,余氏有意做了这个局?竹片衣盔被偷,也是她意料之中的?马母豁然开朗。
就在这时,密道那边的大门居然打开了。
马母躲着的地方无法直接看到大门,但是她能听到门打开时发出的艰涩沉重的声音。接着,大门那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大门应该是从密道里面打开的,这并不让马母感到意外。设计这个锁的人,自然想到过如何用其他机关打开它,以备不时之需。
让马母意外的是,渐渐走过来的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刚才从那里听到门后躲着不止一个人。
马母紧张地听着脚步声,但不敢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往暗处更用力地收缩身子,害怕被那个走出来的人看到。她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突然从门后出来,更不知道那个人要做什么。
莫非他们发现我下来了?应该不会。如果是来抓我,那些人肯定会一涌而出。马母心想。
不一会儿,那个人走到了马母能看到的地方。
马母僵住了!
那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马太老爷!他没有一点儿受了重伤的迹象,行动自如。他不是被承载了一面墙的重量的滚轮压伤了吗?被那么重的东西压过,他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地在这里出现?
马太老爷走到了灯笼下,看了看被马母故意熄灭的灯笼,按了一下隐藏在黑暗里的机关,灯笼徐徐降下。然后,他将灯笼重新点燃。
马母放下心来。门后的马太老爷应该是感觉到门缝里漏过去的光线暗了许多才出来的。
马太老爷将点好的灯升到原来的位置,轻轻拍了拍衣服,然后回到密道里去了。显然,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妻子故意弄灭的,而以为是灯笼自己熄灭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应该被那位姑娘暗算了吗?马母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此时跟随上去,质问马太老爷,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问先前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可是她不能出去。她一出去,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余氏的计划也将落空。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是我丈夫想要谋害我儿媳?所以他与先前那位姑娘串通好,要引余氏到这里来?要将余氏当做人质的不是别人,而是马太老爷?不,不,不,不会是这样的!余氏是他儿子的媳妇啊!难道他是为了救余氏?那他为何要带人躲在密道里?为何要造成他伤势严重的假象?
答案非常明显。他是为了不让她知道谋害余氏的人是他。毕竟他们多年的夫妻情分,他不想她知道残酷的真相。
马母想到这里,心口一阵剧痛,如被人扎了一刀,然后在里面旋转。
她耳边又响起了安生说的话——他已经是墨家的人了,不是马家的人了。
她用力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如果他不在意马家了,上次就不会突然出现,将那些官兵挡在门外。
不对,不对,上次他出现,是为了保护他的儿子马千秋不暴露,而不是为了保护儿媳余氏。如果当时房间里被家贼看到的是余氏,他还会突然出现吗?马母不确定。
他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要这么做?马母无法理解看到的一切。
虽然两个灯笼都亮着,但马母感觉陷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马母又等待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终于听到机关转动的声音。应该是明傀他们下来了。
果不其然,马母看到客厅里的椅子翻转了下来。一个人落在了网上。那是明傀。
明傀刚刚从网上下来,公输苒苒紧接着落在了网上。
马母以为就他们两人,没想到那个机关还在翻转,陆续下来了好几个人。
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伞,显然是有备而来。
公输苒苒下来过一次,对这里比较熟悉,她领着明傀他们往密道方向走,边走边说道:“密道在那边,用的是不能用钥匙打开的锁。余氏应该是从那里走了。”
听到公输苒苒这么说,马母略微放下心来,看来下人把她要传达的话传达到了,让明傀以为余氏真的被挟持到地下来了。当然了,明傀这次带了这么多人来,说明他早就预感今晚会有人阻挠他的计划。所以下人的话他很容易相信。
明傀他们是急匆匆下来的,声响很大,不像马母下来时那样谨慎小心。
密道后面的人听到声音,以为余氏下来了,赶紧将大门打开。马母没有看到他们打开门,但是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以及金属碰撞发出的嗡嗡声。
“马大人,来者不是余小姐!”一人惊诧大喊道。
马母在暗处看到公输苒苒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他们都会惊讶,因为他们都以为余氏应该在这里。
“马大人,原来想抓余小姐的人是你!”明傀难以置信地摇头说道。他身后的人纷纷将伞衣拉开,里面的伞柄都是扁平的剑身。
马母看不到马太老爷,但听到马太老爷说道:“奎大人,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长进哪。若是能让你想到,我还能潜伏这么多年吗?”
公输苒苒虚弱道:“她可是你儿媳,你怎么连自己的儿媳都不认了?你还是人吗?”
马母心口又疼起来。
“公输姑娘,不要因为奎大人帮你赎身,就忘了你家族因为什么而世代为奴为妓!只有不断的战争能消耗大元气数,才能让你家族和千千万万家族翻身!我们为的是天下!不是个人!你也是墨者,这都不懂吗?”马老太爷喝道。
“天下?连自己家人都不顾的人,何以谈天下?你就是为了机关设计图而来,不是为天下而来。”公输苒苒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道。
这也是马母想说的话。夫君呀夫君,你何以抛家弃子,去图天下大事?就算你胸怀天下,可你连自己的儿媳都不顾吗?何况儿媳怀着马家的血脉!难道你是着了魔吗?
马母想着想着,潸然泪下。
马太老爷说道:“你们不也是为了机关设计图而来吗?有何脸面说我?机关设计图在我马家,我都难以得到,绝不能让你们给抢了!兄弟们,让他们进得来,出不去!给我杀!一个活口不留!”
接着,马母看到马太老爷冲进了她的视野里,与明傀带来的人短兵相接。
明傀带来的人奋起还击,顿时一片刀光剑影。
马母趁乱换了一个隐藏的角落。这样她看的视角更全一些。
正打得激烈的时候,马太老爷忽然踢开一人,往马母这边甩了一下手。马母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被马太老爷看到了。未料马太老爷收了手,带着众人往后撤。
马母抬头一看,一根微微发亮的针扎在她头顶上方的开关上。与此同时,墙壁上出现了许多先前没有的藕状小洞。
公输苒苒早看穿了马太老爷的诡计,大喊道:“防护阵!小心暗器!”
明傀带来的人赶紧聚在一起,迅速将伞撑开。伞没有伞衣,还有伞骨。伞骨的机关被触发,伞骨飞速旋转,看起来如同伞面。从四面八方的小洞处飞出的短箭发出划破空气的呼啸,碰到伞骨,纷纷掉落。
马母听到公输苒苒的喊声才明白马太老爷触发了暗器机关,于是脸面朝下,往地上一扑。
等短箭呼啸的声音过去,马母侧头一看,竹片衣盔上无数短箭,自己几乎成了刺猬。
再看明傀他们,虽然有伞骨遮挡,但难免有漏,一半人身上挂了彩。
尤其站在前面的公输苒苒,身上有好几支短剑。
公输苒苒的身子摇摇晃晃,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明傀见状大怒,撕心裂肺喊道:“给公输姑娘报仇!”
明傀身后的人气势不降反涨,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一般,个个怒吼着奋勇向前。
马太老爷那边的人反而被吓住了,虚晃武器,连连后退。
马太老爷见状,将密道大门关上,将钥匙插入锁中一拧,大声道:“如今没有了退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些人见无路可退,只好奋起抵抗。
马母见到了她一生中最为血腥恐怖的一幕。眼前的人不再是人,而是一群野兽,做殊死拼斗。每一个人都变成了血人。
毕竟马太老爷先用了暗器,明傀那边的人渐渐全部倒下了。明傀躺在了地上,却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支短箭,扎在了马太老爷的小腿上。
马太老爷将刀架在明傀的脖子上,长吐了一口气,狠狠说道:“你为什么非得跟我为敌?处处坏我的事?”
明傀微笑起来,回答道:“不是我与你为敌,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儿子。你要怪我,还不如去怪你儿子马千秋!”
躲在暗处的马母听得心里咯噔一声。“管不住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意思?
马太老爷呲牙道:“还不是因为你!他进了你的工部之后,才开始不听我的话。是你唆使他背叛我!背叛墨家!”
马母浑身冰凉。她从不知道儿子马千秋“背叛”过他的父亲。难道这就是丈夫要谋害儿媳余氏的原因?
明傀大笑起来,笑得阴森,如同深夜鸣叫的老鸦。
“死到临头,你笑什么?”马太老爷按了一下手中的刀。
刀刃划破了明傀脖子上的皮,血从那里流了出来。
明傀仍然抑制不住笑,一边笑一边说道:“你儿子马千秋进入工部之后,我还不知道他是墨家人。唆使他背叛你又从何谈起?你我理念不同,但那时我尚为巨子,一心化解墨家内部矛盾,怎会做这样的事情?倒是你以假死消失于人间,暗地里害我,让我失去人皮,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从而好让你儿子夺取巨子之位!”
马母知道谋害明傀的是安生的父亲安将军,并不是马太老爷。不过,安将军与孛罗帖木儿将军站在一起,说不定马太老爷确实参与其中。
马太老爷摇摇头:“在我儿进入工部之前,我确实想将他培养为巨子。但进入工部之后,他不再听从我,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又怎会加害于你?”
“不是你?”明傀讶异问道。
马太老爷“哼”了一声,说道:“现在我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又何必骗你?”
明傀的笑声更大了,笑得马母的耳朵都承受不住,仿佛一只飞虫钻进了耳朵里,到处扑撞。
“你不信?”马太老爷道。
明傀笑得浑身抽搐起来,说道:“我怎么不信?我笑的是你我都被余氏骗了!”
“关她何事?”马太老爷问道。
马母所认识的余氏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儿媳。她不知道他们说的余氏是不是她的儿媳。
“要不是才知道马千秋不听从于你,我也不会发觉自己被骗。”明傀道。
马太老爷眼睛一眯,略作思忖,将手中的刀往上提了一些。他没听明白,但想听听明傀后面的话。
同样想听明傀后面的话的人,还有躲在暗处的马母。
“什么意思?”马太老爷问道。
明傀瞥了一眼脖子上鲜血淋漓的刀,笑道:“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看来她已经在上面等着了。”
马母一怔,看来他说的余氏就是她的儿媳。明傀猜得没错,余氏早就让安生带着人守在机关出入口了。
马太老爷抬头望上面看了一眼,将信将疑。
可能是由于身上的伤口疼痛,明傀哼了一声,然后说道:“我一直以为巨子是你儿子马千秋……”
“难道不是?”
“你且听我说完,此前我认为他是你借助了孛罗帖木儿将军的力量将他扶上巨子之位的。刚才听到你说马千秋进入工部之后就不听从于你,而你已经没有帮助他夺取巨子之位的意思。再回想我在工部任职时经历的事情,才发现有些蹊跷。”
“蹊跷?什么蹊跷?”马太老爷问道。
“我曾问过马千秋要不要做巨子。撇去与你的恩怨,我个人本来就很欣赏马千秋在竹子机关方面的造诣。我也希望墨家后继有人。没想到马千秋说了那样的话。”明傀的目光离开马太老爷,望向头顶的黑暗之中。
“什么话?他说什么了?”马太老爷问道。
暗处的马母静静地听着。
“他居然说巨子的位置应该给一个女人。”明傀说道。
马太老爷一愣,随即脸上浮现一丝鄙夷的笑,说道:“他就是这样离经叛道。我想这样,他就那样。没想到在你下面当差也这样!”
明傀继续说道:“我当时非常愤怒,认为他在羞辱我。他辩解道,墨家主张非攻,主张爱利天下,那么只有女人才能胜任。女人有妇人之仁,在别人看来,这是贬义,在他看来却是夸奖,却是符合墨家主张的。唯有妇人之仁的人,才不会无休止地发动战争,才能博爱天下所有人。”
“哪有这样的道理!”马太老爷怒道。
明傀道:“现在想来,他说的有道理。他说,战场上都是男儿,有几个女人想要以武力征服外族?心怀慈悲之心的,也大多是女人,男人大多有暴戮杀伐之心。世间常见的凶悍女人,也不过泼妇骂街。而打架偷盗之人常为男人。我当时以为是你在背后唆使他这样羞辱我。”
“你早知道我是假死?”
“你太小看我了,好歹我曾是巨子,你我又都是墨者,我能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他从心底里认为能接替巨子之位的是一个女人?如果他不是巨子,那谁是巨子?你是上一任巨子,难道你都不知道吗?”马太老爷摇晃手中的刀,厉声问道。
明傀叹气道:“按照惯例,上一任巨子将墨家设计宝图交给下一任巨子,才算完成仪式。可我不是这样的,我当时被困在军营,后遭人剥皮,我数年养伤躲藏,无人知我尚在人间。别说宝图了,身上的假图都被人剥走。等我回来,打听到原来服从我的墨者现在听令于马千秋,便认为宝图在马千秋手上,加上有你暗中相助,马千秋必定成了巨子。”
“可我没有帮助他,我们父子因理念分歧而割裂。”
明傀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不想做巨子,唯一让他屈服的,是你的期盼和帮助。现在看来两者都不成立!”
“他不是巨子,那谁是巨子?”马太老爷问道。
明傀笑道:“你还不明白吗?设计图在谁那里?谁又是女人?你的儿媳余氏才是真正的巨子!我和你都被她骗了!她以马千秋为替身,骗了所有人!”
马母虽然已经料到明傀会说巨子是她儿媳,但听到后还是震惊不已。不过她不认为余氏骗了所有人,而是为了保护好丈夫。现在想来,如果儿子马千秋就是巨子,设计宝图就在他身上,那么,儿子马千秋不可能回到家里来了。儿子马千秋之所以能回来,最大的可能是因为谋害儿子马千秋的人发现他并不是巨子,不能从他这里得到设计宝图。
果然,明傀接下来的话验证了马母的猜想。
明傀说道:“马大人,我现在算是想通了。我之前预感你儿子并没有被砍头,是因为我派人去查验过那个飞刀高手。虽然没能查出真相,但飞刀高手疑点很多。除了你我,朝中还有其他人想得到机关设计图。我想,那个人在紧要关头发现你儿子并不是真正的巨子,又不想因此惹怒真正的巨子,才偷偷放了你儿子,拿着假人头复命去了。”
“我儿当然没死!他虽不听从于我,可我是他父亲,虎毒不食子,我怎么能让他身首异处!”马太老爷道。
马太老爷是救过马千秋一回的,这个马母很清楚。马太老爷之前出来顶替马千秋,不让官兵发觉,自然就不会杀害他。儿子再“叛逆”,他也不会弑子。
“是你救了他?”明傀意外道。
“我哪里救得了他?”
“可我后来得知那个飞刀高手是孛罗帖木儿将军的暗线。我以为是你命令飞刀高手造成马千秋被砍头的假象。”
马太老爷松开了明傀,喃喃道:“难道孛罗帖木儿将军突然发觉我儿不是巨子,才让我来这里抓余氏的?他怎么会知道真正的巨子呢?”
躲在暗处的马母哑然失笑。她已经明白孛罗帖木儿将军是怎么知道巨子是余氏的。
儿子马千秋的竹竿爆裂之后,他日夜兼程赶往营地,她和余氏在家中焦急不已。余氏忽然问她:“婆婆,我问问您,如果能保住夫君,但要牺牲我。您愿意吗?”
马母自责道:“事已至此,都是我的错,如果要换一个人死,那也是我,怎么会是你呢?”
余氏拉住马母的衣角,认真地问道:“婆婆,我说是如果,如果我可以替换夫君。您觉得可以吗?”
马母心生感激,抓住余氏的双手,哭道:“你傻啊?就算可以,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去做。你夫君是我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也是你母亲的心头肉啊。谁的娘亲不是娘亲?谁的儿女不是儿女?换我可以,换你不行!”
余氏听后,说了一句当时马母没听太懂的话。余氏说:“夫君常说妇人之仁才是大爱,如今看来,我还不够,您才是有大爱的人哪!”
那时马母想着余氏是因为着急而胡思乱想,此时才明白,她确实可以替换她的夫君。她必定是想到了解救夫君的办法,而代价是要暴露自己。她知道谋害她夫君的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她必定通过她的方式告诉了孛罗帖木儿将军——她才是真正的巨子。孛罗帖木儿将军才放下了谋害马千秋的念头,转而让马太老爷来带走余氏。
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马母在心里呐喊不止。
就在她激动不已的时候,另一个念头闪现出来——这明傀不是不会说话吗?
或许是由于紧张,也或许是由于恐惧,她差点忘记了明傀不会说话这回事!
此时前因后果渐渐清晰,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件重要的事。
难道这个明傀并不是明傀?
马母再次朝那血泊中的明傀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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