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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 16: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楼主 断线的木偶说:
下班路上,卢俪特意到路口那家超市买菜。小区里也有一家便利店,卖一些日常用品,蔬菜品种少,新鲜倒是新鲜的。卢俪在生鲜区买了一条武昌鱼,二斤活虾,一只挺肥的三黄鸡。猪肉还是贵得吓人,排骨更贵,穿着白大褂的胖胖的服务员闲闲立着,说,排骨新鲜,今天有腔骨,来点儿呗?卢俪说,太贵了,吃不起哇。那服务员看了一眼她的购物车,就笑。卢俪又买了蔬菜水果,买了稻香村的萨其马和黄油枣泥点心,又买了几枝香水百合,挑了一副春联,一个“福”字斗方。快过年了,没有大段时间办年货,只能零零碎碎地往家买。
大街上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小区大门一边一只,高高挑起来,明黄的穗子在冷风里簌簌乱飞。进了楼门,迎面也挂满了一串串小灯笼,喜庆热烈,过年的气氛越发浓了。去年没有回芳村过年,赛赛中考,怕孩子分心。今年呢?今年是一定要回去的。不是卢俪要面子,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儿。父母年纪大了,用哥哥的话说,能回来就多回来,见一回少一回。卢俪怪哥哥说话难听,想反驳,一张嘴,眼泪却掉了下来。
詹小俊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端上桌了:红烧鱼、水煮虾、清炒芥兰、凉拌木耳。萝卜汤早滚沸了,只等着出锅前绿绿的撒一把芫荽末。詹小俊看了一眼饭桌,今儿个回来早?卢俪说,正常啊,比平时早一点儿。叫赛赛,赛赛、赛赛。赛赛慢吞吞出来,去卫生间洗手。詹小俊说,对了,好好洗手呀,听说武汉闹肺炎的事儿了吗?卢俪说,大惊小怪。这是北京,北京又没有。詹小俊一面盛饭,一面说,甭不当回事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赛赛出来,一家三口吃饭。卢俪说,说正经的,咱们哪天回去?詹小俊说,看看吧,看看情况。卢俪说,看什么情况?詹小俊说,武汉的情况啊,看看再说。卢俪说,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不想回去就直说。说完,气鼓鼓地埋头吃饭。赛赛把剥好的虾肉小心翼翼蘸着酱油,说,姥姥家太冷了,我申请在奶奶家过年。卢俪说,真是外甥狗儿!芳村那句话怎么说的?外甥狗儿,外甥狗儿,吃饱就走。赛赛不服,就是冷嘛,上回你不也冻感冒了?詹小俊偷偷朝赛赛使个眼色,说,先吃饭,先吃饭。不急,看看情况。
腊月二十八,卢俪在网上买的东西都陆续到货了。牛肉,羊肉,肘子,德州扒鸡,北京烤鸭,大火腿,腊肠,豆豉鲮鱼罐头。詹小俊说,怎么都是肉哇,他姥姥姥爷都三高,吃这些个多不健康。卢俪不理他。詹小俊说,哎,农民思维,搞不懂。卢俪一下子就火了,你当然不懂!不懂就别乱说话。我就是农民,谈恋爱的时候你就知道,怎么,现在后悔了?詹小俊说,这人,怎么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逗你呢。
腊月二十九,街上戴口罩的人多了起来。网上消息说,武汉那边情况不好。朋友圈里议论纷纷,都是跟武汉有关的。很多单位是最后一天上班了,也有的人已经回了老家。年根底下,人心涣散。工作嘛,哪有干得完的,年后再说。下午,办公室的小王说,卢老师,我离家近,明天过来晃一趟,你就别过来啦。卢俪说,那辛苦你呀。小王说,真羡慕你们有老家的,我过年都没地儿去。卢俪说,羡慕吧?下班的时候,电梯里碰上财务处的彤姐,气哼哼的,见了卢俪就说,现在年轻人怎么都这样?听风就是雨。卢俪说,怎么了彤姐?彤姐说,我儿子呗。说好了他开车回老家,这一下子又变卦了,说是武汉闹肺炎。你说,武汉闹肺炎,跟咱们有啥关系?又不是去武汉。肯定是他媳妇的事儿。卢俪刚想劝两句,电梯到了一楼。彤姐说,我去坐地铁啦——你开车还是地铁?
晚上,朋友圈里都是肺炎的消息了。詹小俊说,看见了吧?武汉情况严重了。卢俪说,那又怎么样?我看就是草木皆兵。非典那么厉害,不也都过来了?詹小俊说,非典是非典。这个病毒,真不好说。赛赛插嘴说,爸爸,非典是哪年呀?詹小俊说,2003年,十七年啦。真快。那时候还没你呢。赛赛做了个鬼脸,噢,我正在来到这个世界的路上——这个叫人又爱又恨的世界啊。卢俪笑骂了一句,说,一会儿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跟他们说,咱们还是初二一早回去。詹小俊说,再看看吧。先不急。卢俪说,你是不急,你爸妈就在北京。你不愿回去就算了,我不勉强。詹小俊说,狗脾气呀,我说不回去了吗?
大年三十这天,一大早起来,照例是打扫卫生,换了床单被罩,洗衣服晾衣服。喊赛赛起来,赛赛不动,只好喊詹小俊帮着贴春联。这单元是一梯两户,邻居家的门紧紧关着,像一个人面无表情的脸。詹小俊读那春联:百世岁月当代好,千古江山今朝新。哎哟,不错嘛,不错。卢俪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笑。
吃过早点,卢俪摘韭菜,剥虾仁,剁肉馅,和面,准备包饺子。詹小俊在一旁打电话,一口一个好的,明白,满脸堆笑。卢俪在厨房里弄得锅碗瓢盆叮当响,气得詹小俊跑过来,冲着她吹胡子瞪眼做手势。卢俪忍着笑,把厨房门关上。天气不错,阳光明亮,天空蓝得清澈,难得没有雾霾。窗外,可以看见远处山峰起伏的边缘,淡淡的灰蓝的曲线。冬天的北京,林木疏朗,天空寥廓。街上车流如织如缕,隔着窗玻璃,无声地汹涌着。当初买房的时候,她一眼就喜欢上这里了,视野好,少遮挡。尤其是晚上,大街上灯火璀璨,闪闪烁烁晶莹一片,远远地好像是要从天边一直流淌到屋子里来。詹小俊还在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詹小俊是个工作狂,这几年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卢俪正看着窗外出神,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吓了她一跳。詹小俊说,看什么呢?卢俪不理他。詹小俊说,我安排单位疫情防控工作呢。专家证实了,人传人,人传人哇。病毒这东西可不长眼睛。卢俪不说话。詹小俊说,武汉都封城了,形势不妙,北京也发现病例了。咱何必冒这个风险呢。卢俪不说话。詹小俊说,好啦,好啦,包饺子。赛赛?赛赛呢?
卢俪的厨艺不错, 包饺子最拿手,一个人从头到尾,独立完成。詹小俊呢,负责鼓励和赞美,负责在一旁监督,看饺子包严实没有,一个一个检查,十分有耐心。赛赛负责玩手机。卢俪说,有消息没?我是说武汉。赛赛说,消息满天飞,朋友圈都是这个。哎呀,我同学他奶奶家就是武汉的,他爸都快急疯了。詹小俊说,是不是?卢俪说,要不,你闲着也是闲着,去门口药店看看,买点口罩、消毒液什么的。詹小俊说,赛赛?卢俪瞪他一眼,说你呢。你在这儿也是添乱。记着戴口罩啊。詹小俊说,幸亏单位发了两个。就穿外套,戴口罩,说,顺道我再买点菜吧,多买点存着,别赶明儿没菜吃了。卢俪说,至于嘛,真是。
包完饺子,卢俪给家里打电话。哥哥在电话里说,挂了吧,挂了吧,忒费钱。咱视频。那边也在包饺子,一家人都在。嫂子是主力,又是擀皮儿又是包,娘帮着看孩子。爹正在吸烟,屋子里烟雾腾腾的。卢俪说,啥馅儿的呀?嫂子说,猪肉大葱。你们哪天回来?卢俪说,初二。初二一早往回走,中午到家吧。哥哥说,说是武汉封城了?北京没事儿吧?卢俪说,北京没啥事儿。我们开车回去,没事儿。爹在旁边说,回来吧,还是村里保险。历朝历代都是这样,有了大事,乡下最保险。小侄子叫,姑姑,姑姑,姑姑。卢俪说,听话呀,姑姑回去给你带好吃的。
锅里的水都开了半天了,詹小俊还没有回来。赛赛埋头看手机,不时发出一声惊叫。卢俪说,有啥消息?赛赛说,这事儿严重了。卢俪忙拿出手机看,朋友圈里铺天盖地都是武汉,新冠,传染,口罩,防控,隔离,医院……越看越不安,心里头七上八下,乱糟糟一团。给詹小俊微信,也没回复。电话打过去,却没有人接。心想可能外头乱,没听见吧,就又刷朋友圈。朋友圈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临时决定不外出了,有人已经在退机票高铁票,有人在预估这次疫情的感染人数,有人说所在城市口罩已经断货了,有人在微博上求助……詹小俊还没有回来。卢俪再把电话打过去,还是没有人接。她给他微信语音留言,问他在哪呢,怎么还不回来。依然没有回复。莫名其妙的,卢俪心里慌乱得不行。她脑子快速闪过很多画面,詹小俊被车撞了,詹小俊被人绑架了,詹小俊被抢劫了,詹小俊被偷了手机,他自己还不知道……她摇摇头,骂自己,想什么呢,真是有病。又看朋友圈,各种消息,各种喧哗,各种情绪,各种心态。闺蜜小越的微信发过来,问她,不回了吧?她说,正纠结呢。小越说,这个时候还纠结?我反正不回了。你怎么跟我们家猴子一样,纠结型性格。卢俪说,我都大半年没回了。小越说,可别有侥幸心理,这种事儿。现在不回,等没事了再回呗。哎,你们家领导呢?还加班哇?卢俪说,他出去买口罩了,半天了还没回来。小越说,不是给别的女人拐跑了吧?一个坏笑的表情。卢俪说,那不正好,省事儿了。小越说我不跟你说了,叫我们家猴子也买点年货去,本来要回老家的,啥都没准备。
詹小俊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卢俪劈头就问,怎么回事呀?詹小俊说,临时有事,去了一趟单位。卢俪说,那口罩呢?詹小俊说,回去说。
屋子里流荡着饺子的香气,混合着浓郁的醋味儿,芝麻油的浓香,芫荽特殊的清香,花椒油和辣椒油的辛香。水蒸气湿漉漉白茫茫,把窗玻璃弄得毛茸茸的,模糊成一片。一家三口团团围坐,吃饺子。赛赛的手机放在餐桌上,时不时刷一下。卢俪说,能不能安生吃顿饭啊?赛赛说,我关心疫情呢。爸,你还挺厉害,抢了一包。我同学说他爸就没抢到,药店的口罩都断货了。詹小俊说,那是。你老爸我英明神武。卢俪说,怎么办?咱们?赛赛说,还想着回去呢?反正我不回。我劝你们也别乱跑了。詹小俊说,看这形势,还是别回了。卢俪不说话。詹小俊说,冒这个险,没必要嘛。卢俪起身去盛汤,心神不定,失手把碗掉地上,摔碎了。詹小俊说,没事,没事。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大年夜,卢俪到底还是打起精神,收拾出一桌家常菜。鱼是少不了的,年年有余嘛,讨个口彩。烧黄花鱼,香菇鸡翅,素炒西芹,炸春卷。詹小俊说,要不要开瓶酒?卢俪说,就你那破胃?医生怎么说的呀?詹小俊就不说话了。一家三口吃年夜饭,看春晚。外面静悄悄的,整个城市好像是掉进了夜晚的深渊。北京禁放鞭炮,今年尤其安静。电视屏幕上光影交错,经过灯的反射,投到客厅的墙壁上,有一种梦魇般的虚幻感。詹小俊低头看手机,赛赛躲进自己房间,不知道在干什么。卢俪把洗好的水果端过来,冲着赛赛的房间努努嘴,詹小俊只好放下手机,给赛赛送水果去。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卢俪看了一眼,心想怎么还静音了,却是一条微信:平安!果果。她心里一跳。果果,这个名字好多年没有出现了。难道他们还有联系?手机屏幕封面是赛赛的婴儿照,光着头,笑得小弥勒佛似的。为了这个,赛赛抗议过好多回了。詹小俊说,不换,就不换,多可爱哇。卢俪看着那屏幕,心里头乱纷纷的。橙子的汁液飞溅出来,有一滴落到她眼睛里,她赶紧跑到卫生间去洗。卫生间的镜子正好对着客厅的沙发,卢俪看见詹小俊出来,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朝这边看了一眼。詹小俊是手写,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卢俪磨磨蹭蹭,等他写完了,才慢吞吞出来。詹小俊说,哎,现在拜年微信太多了,烦人。卢俪看了他一眼,说,当领导嘛。詹小俊说,真的,简直是一种打扰,尤其是群发的那种。卢俪心里说,演,再演。詹小俊又拿起手机,说看看疫情,真揪心哪。卢俪说,明天一早过去?詹小俊说,对,赶上吃午饭就行。卢俪说,不是不让聚会了吗?詹小俊说,这不是家里人吗?家里人也不让?卢俪说,病毒可没长眼睛。
一直熬到新年钟声敲响,才开始洗漱。电视上在唱《难忘今宵》。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这个大年夜可真是令人难忘。
躺在床上,竟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帘低垂着,屋子里是寂静的黑暗。闹钟在床头柜上滴滴答答走着,黑夜里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惊。黑暗仿佛也有重量似的,重重压迫着她,叫人感到一阵一阵的窒息。詹小俊早已经睡熟了,摊手摊脚的,发出轻微的鼾声。被子洁净温暖,散发着洗衣液淡淡的清香。今年是回不去了。这个世界,永远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意外和明天,你永远猜不到哪一个会先到来。娘在电话里说,不回来了?哪有那么邪乎。爹说,你懂个啥?老两口吵起来。卢俪听得烦躁,叫哥哥接电话,微信转过去两个红包,嘱咐一个给爹娘,一个给侄子侄女。又把詹小俊叫过来,给他使眼色,叫他跟爹娘说话。詹小俊只好接过电话,给爹娘拜年,给哥哥嫂子拜年,说今年不回去了,特殊情况,等疫情过去了,再回去看望二老。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带着老北京人特有的周全和热情。卢俪从旁听着,心里百种滋味。只为了这个,她就不能不对詹小俊好。当初,嫁给詹小俊的时候,也是轰动了整个芳村的。这些年,詹小俊事业顺畅,春风得意。小越提醒她,升官发财换老婆,要她当心。她笑得不行,瞎说什么呀,詹小俊他敢。小越说好吧,你都对——出了事可别来找我哭啊。黑影里,詹小俊四仰八叉,一条腿很霸道地伸过来。这家伙外表安静,其实骨子里进攻性很强。当年,他追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私心里,她喜欢这种霸气的男人,杀伐决断,行动力超强。据说,他跟前女友分手就是这样,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对,就是果果。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们是一直有联系呢,还是刚刚联系上。她心里沸水一般,喧闹得厉害。前任这东西,最危险了。特别是初恋,杀伤力极大。关于这段往事,詹小俊都一五一十跟她交代过了。多年过去,风平浪静。那一场少年情事,她以为早就随风而逝了。谁料到,这个果果,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了。就像这病毒,真是世事难料呀。
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中,听见客厅里有人在打电话。詹小俊说好了,好了,不多说了。你们也多注意,没事儿别出门,出门戴口罩。还有,紫外线灯,下午我给你们送过去。干什么?消毒呀。爸您别不当回事儿。病毒这东西……说着说着,詹小俊声音忽然高了,您没看新闻哪?武汉都封城了,那么多医生在一线救人——您怎么这么固执哇?好了,我胆小,我小题大作好了吧?放下电话,气鼓鼓的。卢俪知道又是跟他父母。起床,到卫生间洗漱,水龙头哗啦啦响着,听着外面电话铃丁零零响个没完。心想詹家老爷子的倔强脾气,恐怕也就他孙子能治他。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话没错。
早餐吃稻香村点心,牛奶麦片粥,又煎了三只鸡蛋,一小碟雪里蕻咸黄豆,一小碟豆腐乳。赛赛看了一眼餐桌,皱着眉头。詹小俊说,爱吃不吃啊,欠你二百吊似的。非常时期知道吗?赛赛耸耸肩,摊摊手,我说什么了吗?卢俪说,你理他!瞪了詹小俊一眼。一家人默默吃饭。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正好落在餐桌边的大叶绿萝上,绿萝叶子层层叠叠纷披下来,投下斑驳的影子。餐桌台布暗红色底子,金丝线刺绣隐隐闪亮。这台布还是詹小俊去伊朗带回来的,波斯风格,弥散着浓郁的异域情调。卢俪说,怎么,生气了?我是说老爷子。赛赛说,爷爷那是相当倔强哇。他老人家坚信病毒不敢侵犯他。詹小俊说,自己亲爹,有什么办法?赛赛说,是哇,自己亲爹,有什么办法。又不能选择。卢俪拍手笑,好,有其父必有其子。
结婚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在自己小家里过年。一家三口一人一屋,各自抱着手机看。朋友圈里,刷屏的还是疫情。各种一线的图片,武汉市民的口述实录,疾控中心的新闻发布,舆论风口浪尖上的各色人物。紧张,惶恐,愤怒,悲伤,焦虑,困惑,感动,震惊,绝望,网上迅速陷入一片混战。键盘侠们,愤青们,吃瓜群众们,像是宣泄,更像是狂欢。直看得人胸口憋闷,心慌气短。人类真是太脆弱了,在灾难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在死亡面前,是那么虚幻,那么缥缈,根本不值一提。
大年初一的阳光,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洒上一层细细的金粉,淡淡的柔软的金色,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温柔可亲。卢俪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寂静的城市,空旷的街道,冬日灰蓝的、辽远的天空。在这个城市已经二十年了,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深刻地感受到,这是她的城市。她一直以为,芳村才是她的故乡。对北京,她是又爱又恨,爱恨交织。她本名叫卢丽。在芳村,卢家算是小姓。中学的时候,她自作主张改了名字,觉得叫“丽”的太多了。不是吗?张丽王丽李丽。她嫌它太普通了。俪就不一样了,别致,醒目,叫人过目难忘。詹小俊就说过,你这名字好特别。那时候,他们刚刚认识,是爱意初萌的季节。詹小俊是她的初恋。而詹小俊的初恋,她是知道的,叫果果。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不肯承认,其实,她一直把果果当作自己的假想敌。
果果。果果。她感到那种熟悉的疼痛又回来了。就像心尖尖上最柔软的那一点,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客厅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卫生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是抽水马桶的声音。水龙头开着,哗啦哗啦动静很大。要是在平时,卢俪一定会跑过去敲门,警告他节约用水。可是今天,卢俪一点心情也没有。管他呢。在灾难面前,生命都会烟消云散,一点水算得了什么呢。真是瞎操心,好像是要在这人世间煎熬上几辈子似的。真是太天真,太狂妄了。
大学同学群里,大家互相拜年,互道平安保重,气氛有点压抑。有人发红包,卢俪也没有心思抢。不能聚会,不能串门,人们难得待在家里,在群里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有发防护注意事项的,有普及病毒知识的,有传八卦新闻的,有发搞笑段子的。卢俪觉得烦,索性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现在各种群太多了,看来得退一些。
卫生间门关着,开着灯。这卫生间没有窗子,是一大缺点。詹小俊进去恐怕都快半小时了吧,鬼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又想起那条微信,心里越发闷闷的。小书架上摆着一只布艺鼠,大红色调,黑眼睛,金胡须,活泼可爱,肚子上绣着几个金色小字:鼠你有福。庚子年,金鼠闹春,大约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是这样一场闹法。各种群里,各种拜年。毕竟是大年初一,人们都强打精神,说一些平安健康百毒不侵的吉祥话儿。不说新年快乐,梦想成真,这个时候,最大的心愿,最好的祝福,就是平安吧。武汉平安,中国平安,世界平安。
午饭做的寿喜锅。不为别的,卢俪就是图这名字意思好,吉祥如意。也省了一个一个烧菜麻烦。心乱如麻,她实在是没有心思收拾饭菜。一家人默默吃饭,谁也不说话。詹小俊倒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自斟自饮。卢俪没有拦他。火锅热腾腾的水蒸气弥漫了一屋子,阳光照过去,蒸腾出一道道彩虹,缥缈的,美丽的,有一种梦幻感。詹小俊眉头紧锁,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卢俪忍无可忍,要开口发作,终于克制了。赛赛照例低头看手机,偶尔抬头看一眼,低气压哇。吐吐舌头。见没有回应,又开导道,总会有办法的。看,各地驰援队伍正陆续出征武汉呢。我靠,酷毙了,最美逆行者!卢俪看了一眼那图片,一个白衣天使的背影,衣袂飞扬。刚要开口,不料詹小俊把眼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起身走了。赛赛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惊讶。卢俪说,吃饭。理他?有病!
冬天的黄昏,犹如巨鸟的翅膀,轻而易举就把偌大的城市慢慢覆盖了。暮色降临,天空苍茫,有一种神秘的幽深的气质,仿佛一个巨大的谜底。好像是没有月亮,夜空如同一个牢笼,把整个大地扣押在里面。人类正是命运的人质吧。而是谁,在某一个瞬间热血奔涌,忽然起了反叛之心。点点灯火次第亮起来,城市的夜晚,终于姗姗而来。
小越发来一条微信,快看群里。卢俪心想,又是抢红包吧?这个小越。群里一堆新信息,都是跟疫情有关的。卢俪一条一条翻看,有一张图片是上海援鄂先锋队,一队医生在机场集结,准备登机。小越又发来一条微信,正是这张机场集结图。小越说你看,第一排,左数第二个。卢俪说,谁呀?小越说,果果!卢俪一颗心急鼓一般跳起来。图片上,左数第二个,身材娇小,短发,戴口罩,一双丹凤眼露在外面,明亮灼人。小越说,一看就是她,没错。我跟你说,我高中同学跟她是同一家医院,自愿报名,她是第一个。卢俪看着口罩上方那双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小越说,这个果果!听说二宝刚上幼儿园。真没想到!卢俪看着那个纤小女子,大大的裸色的行李箱,几乎要到她腰间了。背后是登机口,远处,一架飞机像一只大鸟,在夜色中静静等待着。小越说,哎,怎么不说话?你家领导肯定看见了。卢俪?
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那盏落地灯亮着,把柠檬黄的灯光洒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茶几上那几枝百合,有的已经盛开了,有的半开半闭,有的还在淡绿的花苞里藏着,只等着有一天忽然绽放,叫人们发出由衷的惊叹。詹小俊在沙发上靠着,紧锁眉头,闭着眼睛,拇指和食指揉着太阳穴。卢俪轻轻走过去,在詹小俊身边坐下来,抚弄着他的头发。詹小俊的发际线有点后退了,两鬓间也有了星星点点的霜色。平时,她怎么没注意呢。她心目中的詹小俊,还是那个大学时代的白衣少年,英姿勃发,在球场上所向披靡。詹小俊说怎么了?嗓子有点喑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卢俪不说话,索性把脸颊贴在他头发上。詹小俊说,哎,哎,哎。怎么了这是?卢俪还是不说话,喉头肿胀,酸酸硬硬一片。詹小俊说,我不喝了行吧?我不喝了,以后在家决不喝酒,听老婆的。卢俪还是不说话。詹小俊说,怎么了这是?神经啦?挣扎着要起来。卢俪半个身子的重量压着他,竟一时起不来。赛赛推门出来,惊叫一声,哎呀,又撒狗粮。晚饭吃什么哇?詹小俊说,问你妈。推卢俪,却推不动。怎么了?哎,你怎么哭了?大过年的,怎么了?
夜已经深了。大年初一,新的一年,新的希望。她想起那张海报,最美逆行者。白衣战士,衣袂飞扬。还有那双口罩上方的丹凤眼,眼睛深处,明亮灼人,仿佛有星星闪耀。夜空中最亮的星。
祝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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